回暖的季节,林怀孝还穿着冬天的长大衣。去学校找他母亲,她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和我说,我来找你就好了。你要少走动,多休息。”
林怀孝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外面聊,“有件事和你说,我要走了,不回来的那种。”
“你一个人走吗?要陪你去吗?”
他立刻摇头,告诫道:“千万不要,我们已经有这么多年没在一起了。你记忆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记忆里的也不过是过去的你。就让我们留着幻想到最后吧。我让白医生跟我一起走了。”
“那她同意吗?”
“我有我的办法,我都是绝症病人了,她要让着我点。就算她不同意,我一个人也要走。”他抱起肩,冷冰冰道:“和你说一声只是让你有个准备。你就算不支持我,也别和我爸说,算我求你。
她的眼睛瞪大,因伤感而显得更惊讶,“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帮你?你是我儿子啊。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
“我一走,我爸肯定追究你,你要想清楚,别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带你走。我以为你有了钱,会很幸福的。”
他错开脸,不知所措。生疏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情容易引起消化不良。他公事公办道:“我在深圳开了个户头,账号过几天给你,里面有笔钱。你先不要动,过个半年取出来一半,然后买不动产,不要存着。这样就算以后我爸找你讨回来,也很难。”
“这里面有多少钱?我其实用不到什么,出门在外你多备着点钱。”
“管好你自己吧。”他笑着摇摇头,“对了,上次的领带夹挺好的,忘了和你说谢谢。”外套解开,两指夹出半截领带,真丝细条纹很配珐琅,“谢谢妈。”
司机老周的妻子骨折了,他请了半年的假,要回去照顾她。杜秋只能选个新司机,在餐桌上聊起这事时,她抿了一下嘴,才不至于会笑。新司机立刻就选好了,父亲顾不上这种小事,自然是她亲自挑的人。
为了避嫌,找了个女司机,叫小谢。杜秋已经想好了说辞,小谢开车稳,不贪快,她坐着也舒服。老周回来后也不再用他,作为补偿,可以帮他儿子安排个工作。
小谢比她小三岁,瘦瘦小小,短头发,车技倒是好得惊人。她家里是开修车厂的,坦言从小就喜欢玩车,但自己买不起跑车。之前和一群爱玩改装车的朋友混,在佘山飙车时,一个朋友出车祸下身截瘫。她自此就改过自新,但还是放不下车,索性改行当司机。因为开车的经验足,各款车型都上过手,工资倒比当职员时高。
杜秋给她一个月开三万,还在试用期,转正后按一年四十万算,薪水确实比公司里不少人要高。但这钱不单是买她开车,也是封口费。司机和秘书最怕的就是口风不严。她在老周那里已经吃过亏了。
杜秋还不能完全信任她,怕重蹈覆辙,就只让小谢送到一条街外,走路去叶春彦店里。她是去公司前绕路过来,来太早了,店都没有正式开,隔着玻璃门只看到叶春彦在机器前面准备。
他给她一开门,第一眼就皱眉,“你走路要看着点啊,怎么和我女儿一样,就往水里踩。” 杜秋低头,才看到裤脚上洇开一片,还溅了泥点子。她自认倒霉,抬了抬腿,把裤脚甩开鞋面上,反正都要干洗。
“你卷一下啊。”叶春彦催她,她才不情不愿弯腰,敷衍着卷到脚踝上,像是下地插秧。他皱着眉,看不过眼,半跪下来,帮她把裤管拉平叠好折了圈,露出半截袜子,“这个长度可以吗?”
“挺好的,谢谢你。”她抱着肩,略有些不自在。坦诚相见时倒自然,身体的事务上他们算是钱货两清。可感情的事上,尺度难拿捏,她也怕自己失了分寸。他怎么就这么熟练照顾起她来?
他依旧神色平淡,眼睛半睁,没精打采,像是永远也睡不醒。他道:“有什么事吗?不着急的话,我先把豆子放进仓库。”
杜秋点头,跟着他进储物间,依旧是浓郁的咖啡气味。上次在这里时,他们还剑拔弩张,现在成了这样的关系,真可谓恍如隔世。
他又没穿外套,下面是条牛仔裤,手机随手抄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箱子摆在地上,衬衫卷到手肘上,弯腰去抬箱子,显然太沉,手臂上肌肉鼓起,抬到齐腰的位置时大腿托了一下底,再往上拎。裤子绷紧了,手机凸出来的形状更明显,横竖看都别扭。
杜秋皱着眉头盯了一会儿。等他站起来,她回过神移开目光,自觉不清白了,看着别人的屁股这么久,怎么解释都说不清了。
“你把手机拿出来,放在后面口袋,屏幕很容易碎掉。”她发现他是真的喜欢穿牛仔裤,好处大概是腰身紧,不比穿其他裤子时,还系了皮带。
他没回头,急着把箱子扛到架子上,随口应了一句,“不会掉出来的。我一直这样的。”
“总是不太好。”
“我现在没手拿,要不你帮我拿出来,放桌上。”他把箱子往里推,一侧抵住墙,这样还能挤出点地方再放两箱咖啡豆。杜秋不说话,他略一回头,见她在笑,才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挑逗。
“真要我帮忙?不怕我动手动脚?真是慷慨。”
“劝你不要,箱子砸下来就麻烦了。”
杜秋不理他,笑着贴过去。他没动,身上热气腾腾的。衣服已经洗得没筋骨,薄薄贴在他身上,他的肩很平,像是横放着一把直尺。她的手几乎没碰到他,两根手指勾开口袋,把手机拿出来。手机屏幕亮起,他的锁屏是汤君,倒也在意料之中。她随手把他的手机放进裤子口袋,摸进去却不对,拉开内袋看,上面有个破洞。
“你的裤子是真丝里衬,别把钥匙放里面,很容易戳破的。”
杜秋拿腔拿调笑他,道:“是啊,一个把手机放在屁兜里的人,和我说不要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很有道理。”
“这是两回事。” 他忙完了,转身往收银台去,“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二月份,情人节就快到了。你有什么安排吗?”
“吃饭,睡觉,开店,养孩子。”
“很好的安排。我也差不多,而且那天我还很忙,不过情人节后面一天,我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带上你女儿也可以。你说怎么样?”
“看情况吧。”他只是淡淡微笑,不像太有兴致。照例还是给她泡了杯咖啡,特意把盖子打开给她。杜秋想了想,原来是要看拉花,这次是一只天鹅,确实比之前讲究许多。她笑道:“原来你还挺记仇啊。”
他笑道:“没往你咖啡里倒自来水,就不算记仇。”
因他这个笑,她也领会了他的心意。连随口的一句话,他都能记住。她上前拥住他,凑到他耳边道:“我会好好准备的,你有空也想想,那天想去哪里吃饭。我可以提前预约。”
午休的时候,林怀孝母亲提着保温壶来医院,白羽翎知道她来找自己,却也避不开。保温壶里熬了鲫鱼豆腐汤,她上次说喜欢喝却不会做,林母就给她做了带来。白羽翎没接,只是道:“阿姨,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儿子是不是让你跟他走啊?放下一切,辞职出国去。”
“对,我没同意。你来做说客也没用,我喜欢当医生,我也有爸妈要照顾。我知道他很可怜,但我不能为了他一走了之。我没那么无私,你要怪我也没办法。”
她含笑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有劝你的意思。你愿意跟他走或者不跟他走,都是你的决定。我不会说什么的。这都是你的自由,你能做到今天这样,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会怪你。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别因为同情他而跟他走。”
“为什么?你不想有人陪着他?”
“做父母的,自然是希望有人陪着他。小时候我和他爸离婚,为了他好,没要抚养权,这么多年也不去联系他。我以为是他做了牺牲,其实是我自以为是,他根本不好过。你要是因为同情他而跟他走,很快就会后悔的。他也会很难受。”
她眼睛往地上看,深吸了一口气,“他最后的时刻,我希望他过得平静,不要有愧疚。也别太担心他,有钱的话,在哪里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白羽翎长叹一口气,“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想好了我会去找他的。”
那天晚上她不值班,喝掉了鲫鱼汤就去找了林怀孝。提前没通知,正遇上他也要出门,外套已经穿上了,还拿着一束花。见她过来,他少见的有些害羞,花束推过去,挡在他们中间,“送给你,上次的事是我不好。脑子一热,胡言乱语。你别在意。”
白羽翎接过来花,道:“别管这个,我有事要和你说。”
“我也有事要找你。
“我先说。上次那个瘸子你还记得吗?几家大医院的 his 系统都是他做,所以这家伙在你们医院很吃得开。趁我离开前,你和他吃顿饭,以后有事能帮衬你一点,他会卖我这个人情的。不然我做鬼以后每天吓唬他。无论你跟不跟我走,我都要走,这是我最后能帮你做的事。”
她急急打断他,道:“我跟你走。我已经在写辞职报告了。”
“为什么?”
“你妈来找过我,说了一些话。”
“你别理她。”
“她让我好好考虑,想清楚自己真正要什么,别因为同情你就跟你走。所以我认真想过了。我没有那么爱你,但我尊重生命,这是我当医生的初衷。我不会放弃的。你知道医生的三个 to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