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有人送过杜秋花样滑冰的票。她不是太懂运动的人,又没戴眼镜,只看了半场就走。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冰刀滑过冰面,顺滑如丝绸淌过指尖。这个意象她念念不忘,恰成她此刻生活的写照。极冷硬的冰面与极锐利的刀,切开一道细长的口子,飞一般向前,倒也无从停歇。
她和叶春彦没再见过面,但私下的联系不断。他不是个会花言巧语的,偶尔会分享些日常给她,像是挂在树上的彩带,一只很漂亮的鸟,还有上次抓过她的猫,近来已经肥了不少。她忙于工作,不总是有空回复,也不怕他会多想。
部门里的人事变动,她能全权负责。周长盛一走,她手下就要招个新人。不想走内部选拔,挑来挑去都是些老面孔,就想从外面找。符合要求的简历倒不少,五天面试了四个人,谈不了十分钟,她就想打发人走。她也不是不懂行情,市面上第一流的人才,先让互联网公司捞去一批,求安稳去体制内的再是一批,落到她手里的不是要价太高,就是缺斤少两的。
挑挑选选一番,候选人现在还剩两个,三面都安排在同一时间,就是要让他们打个照面。先进来的是姜忆,二十八岁的平头小青年,资历一般,之前做过家小公司的市场经理,尚且有几个能看过眼的项目。他一上来就和杜秋握手,光看他笑,就知道是个活络人。
杜秋问了他几个常规问题。他答得中规中矩,一面偷偷揣摩她脸色,道:“我知道我的资历对贵公司来说不够好,可是我觉得年轻有年轻的优势,能想出新办法。我分析过你们之前应对品牌危机的那一套,还是老办法,遇到问题再想办法。这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形势了。 我有一套二二三策略,很适合现在的互联网公关。”
“说说看。”
“网上谁不喜欢看热闹,一边倒的故事参与度不高。而且如果要让所有人发同一个声音,钱花出去太多,他们也未必同意,说不定还会故意唱反调索价。所以二二三的前两个二,就是一件事出来,先买通一半的媒体和自媒体,另一半让他们唱衰我们好了,先要把事情炒热。等事情发酵的时候,再动用后面的三,引导舆论向我们有利的方向走,最后一锤定音,为事情盖棺定论。”
“听着不错,不过执行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你有想过,在一开始炒热舆论的时候,要是我们的竞争对手趁机加码,我们要怎么掌控局势。要是最后你拿来压轴的三家媒体有人跳反,又要怎么处理呢?”
“那就要看平时的人脉的维护了。”
“那你在现在有可以用得上的人脉吗?”
他咧开嘴笑,尽力想用个笑话敷衍过去,“有的话,好像不太合适吧。”
杜秋眯了眯眼,觉得他的策略多半是胡言乱语。但疯话也有趣,至少比翻来覆去的老话要好听。
她道:“你很年轻,姜先生。年轻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往往会低估面对世界的难度,又高估自己的能力。不过我喜欢你的自信。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等在外面,应该看到另一个应聘者了,你们竞争同一个位置。你有和她聊过吗?”
“聊过,不过她没怎么搭理我?”
“那你觉得和她相比,你的优势在哪里?”
“性格还有性别。她好像不够活跃,对这份工作来说可能太内向。还有她是个女人。这不是性别歧视。不是对她的能力有质疑。只是她入职后可能会怀孕,也有可能她已经有孩子了,心思不能完全用在工作上。对公司来说,这确实是个隐患。”
杜秋微笑着打发他走,“好的,你回家等消息去吧。”
后来一位很凑巧也姓姜,叫姜媛媛,今年已经三十三了,手上戴着婚戒。她是十年前的海归,交通大学的本科,帝国理工的硕士。之前在互联网公司做到总监,去年休了一年,简历就沦落到杜秋手里。
杜秋问道:“这么好的学历,这么好的经历,为什么就想来这里工作了?”
姜媛媛道:“贵公司的品牌文化是我一直感兴趣的,老牌企业的踏实是互联网企业不能比的。互联网公司看着风光,但为了上市,财报好看,一切都以数字为准,忽略了人。压力大,勾心斗角的情况太多。所以我来到这里重新开始的职业生涯。”
“你简历上的有一年的空白,虽然上面写着是照顾家人,但是写的太隐晦了。大家都是女人,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今年小孩多大了?”
“对,孩子出生之后,我在再回公司就被架空了。为了家庭,我当了一年的家庭主妇。但是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你的职业素养和人脉积累很不错,我也很想要,不过我怎么能确保,你不会下午四点溜出去接你小孩放学呢?我们公司可以是中转站,但不能是疗养院。”
她愣了一下,继而严肃道:“这是我的职业操守,如果您觉得我会溜出去接孩子,那么我在工作的其他方面也是不可靠的。”
“刚才在你前面面试的人,你应该有印象。和他聊过吗?觉得你比他的优势在哪里?”
她思索了片刻道:“经验和人脉吧,我虽然人走了,可是之前在互联网公司积攒下的人脉还在,大小媒体还有各领域的自媒体,我都认识人。处理各种情况也更得心应手。他看起来比我小很多,看说话的风格也不像受过专业训练,经验上可能不足。”
杜秋点头微笑,说了一样的话,“你回去等通知吧。”
隔了一天,人事一共打了两通电话。姜媛媛和姜忆都被录用了。原本周长盛的职务一拆二,拨了一笔专项资金,又另外抽了几个人,组建了一个市场统筹规划小组,寻找潜在的市场风险,提前做预案。先前的那场公关危机,她不愿再有第二次。姜媛媛为团队负责人,以后直接向她汇报工作。
这样看似是多开一个人的工资,其实是两个人做四个人的活之前杜秋与周长盛不和,许多职权不愿下放,宁愿把一个项目拆散了分给团队做,效率很不济。现在新招的两个都是熟手,不用多培训就能上马项目,很是划算。她也乐得清闲几天。
他们的外号也方便起。姜媛媛年纪大,职位高,都叫大姜。姜忆小几岁,又是副职,就是小姜。这很快就成当面的称呼。
迎来了新人,旧人也不能忘。周长盛在市场部人缘好,他一走,底下人自发给他办欢送会。杜秋也参加,索性请客在附近酒店订了几桌,也算是善始善终。
叶春彦去医院看望林怀孝,没带礼物。空着手很不礼貌,但他确实觉得林怀孝已经用不到这些虚礼。
他到病房的时候,林怀孝刚挂完水,正绕着床散步,见到他过来也是惊喜,笑道:“你倒是稀客嘛。真不错,你没带东西来,我这里都快变成水果店了。”
病房里特意摆出个桌子来,堆起来的都是送来的礼物,三四个果篮没拆封,还有两束鲜花,花瓣微微卷曲。他病房里的花瓶已经插满了。东西到了,人却不来了。白羽翎虽然同在医院里,但上次闹翻后就不来见他了。他母亲倒是来得勤,可他急着打发她走,怕和父亲撞见了又闹出事来。
叶春彦没地方坐,也不敢贸然搀扶他,就把手里拎着的衣服袋子晃了晃,道:“你借我的衣服洗干净了,不知道你还要不要。”
“那个啊?我早就忘了,你随便处理掉就好。你是来陪我说说话的,还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都不是,就是想来看看你。”他从袋子里拿出个卷轴来,小心取出一张画纸来,“这是我店里的客人给你的,他说之前答应过画好了给你。”
林怀孝接过来看,眼前一亮。是上次在店里和他闲聊的画家老头画的速写,画里是他 ,侧身的一个背影,不知为何看着很落寞。他笑道:“这是我这段时间收到最好的礼物了。他叫什么?我该怎么感谢他?要给钱吗?”
“意气相投,没必要说钱。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就知道他叫老林。很巧,和你一个姓。好像在画院工作,不过和领导闹不和,退休后的待遇不好,他也很苦闷,和家里人一直吵嘴,就出来画画,接完孙女再回去。你有兴趣,可以找他多聊聊,他每天固定时间过来。”
林怀孝点头,若有所思,“你去楼下便利店买杯咖啡吧。”
“你能喝吗?”
“当然不行,不过我想看你喝,闻个味道也好。”
叶春彦没多想,便下去买了。到了病房里,揭开盖子,让味道发散出去些,他刚喝第一口,林怀孝就候准时机开口,道:“你和杜秋睡过了,是吧?”
叶春彦立刻呛到了,咳嗽个不停。林怀孝就等着这一幕,笑两下停一下,扶着自己的胸口,怕再裂开,“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就想通了,不过杜秋算是欠我个人情了。你们要是那天没见面,准吹了。记得逢年过节给我烧纸啊。”
“你不介意吗?”
“为什么要介意?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结婚对我们算是一种商业并购重组。你的合作对象谈恋爱,你也不会在意吧?”
“既然都这样了,何必要还要结婚。又不是你们的意愿。”
“你就当做是家庭教育吧。”林怀孝假笑着耸耸肩,“我爸和她爸,这一代富起来的人,再有钱心里也是不安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成功有时代的因素,跌下去容易,再想起来就难了。所以一切人都要当资源用。我和她从小也是受这样的教育 ,要为家里争气,要为家里担责任。毕竟在这么多年,钱也给我们花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