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彦在店里理货,心不在焉,连着出了两次错。数到第三次时,关昕用脚推开门进来,他两手端着个盆,兴高采烈道:道:“叶子,叶子,我给你弄了个好东西来。好好养,过一段时间就能开花了。”
叶春彦无精打采扫了一眼,道:“哦,大蒜还能开花啊?”
关昕放下盆,笑着拿拳头捶他,“你放屁,没见过水仙花啊。我丈母娘种了不少,我特意给你选个好的。过年就能开花了。我专门开车给你送来的,你可要请我吃饭。”
“没钱。”他泡了杯咖啡给关昕,懒洋洋道:“谢谢你了。”
关昕是个爽朗的年轻人,也没什么特别英俊的地方,也没什么格外丑陋的缺点。五官按平淡的方式组合起来。可他一笑, 整张脸都亮起来了,好像不受他快乐的感染,便是一种罪过。叶春彦和他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以前住得近,后来各自成家搬走,也没断了联系。
关昕喝咖啡像喝可乐,深吸一口气,闷掉一半。还好知道他这脾气,给他加了冷牛奶,不然准烫到送急诊。他望着叶春彦道:“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虽然你平时就不太高兴的样子。”
“缺钱。”他避重就轻说了姨母的事,他倒还没什么情绪,关昕倒替他义愤填膺起来,“这什么人啊,她和勒索有什么区别。你干脆闹到她儿子单位去,贴大字报,拉横幅。”
“那太丢脸了,而且我能去闹,到时候她去我女儿的学校肯定闹得太厉害。不要影响孩子。”
“那你准备怎么办?卖肾啊?”
“卖肾要先配型的,不配型的话,卖不了多少钱的。”他说这话还挺认真,关昕吓坏了,捏着肩膀劝他冷静。见他忍不住笑了,才知道他在开玩笑。
“那你小子准备怎么办?我倒还能借你个六七万。”
“不用了,我有我的办法。”
关昕不说话,他倒还真是信叶春彦有办法。回过头来想,叶春彦这朋友,交得也是够劲道。他是每一步都走偏了,兜兜转转绕了个圈子,竟也回到正途上。小学初中,他们都是同学,叶春彦在班上就是个刺头,不爱写功课,又不爱背书,老师训他,他也不吭声,就低着头,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好像是有些呆样的,又天生一张漂亮面孔,让老师舍不得多骂,末了只能叹口气,道:“你不读书以后怎么办?当明星,当模特吗?女人还能结婚靠别人养着,你要怎么办。”
关昕却觉得他够厉害,上赶着和他做朋友,回头一起考不合格。他妈骂他,他就说叶春彦还不如他呢。他妈气得用鸡毛掸子抽他,边抽边骂,“你怎么不学点好?人家叶春彦没有爸的,你和他比?”
原本以为叶春彦不是读书的料。可到了初三,有个老师骂他骂得狠了,指着鼻子说他野孩子,这辈子也就是当混混的料。他一咬牙,悬梁刺股读起书来,最后竟然也考上了市重点。放榜那天,他特意骑着自行车去给当初那老师报信。
本以为他接着就要走好学生的路了,可上了高中,他反倒更像混混了。有事没事就是在弄堂口打架,嘴角淤青着去上课。渐渐都打出名气来,比他大一轮的人,遇上了还要客客气气叫他一声叶哥。 大人们暗暗说,没有爸的孩子是不行,越大越像野种。
有一次他放学路上被人围了,三四个打他一个,对方掏刀子,直接割破校服,在他肚子上豁开道口子。还好关昕经过,扶着他去小诊所缝针,隔壁床有个女学生在堕胎。
他的高中是重点,老师看不下去,要他退学。后来听说他妈去劝他了,又各种和学校老师求情。书还能继续读,但成绩没那么快上去,高考只堪堪过了一本线。第二年复读,上了挺出名的建筑系。大人们又偷偷说,可能混血是聪明些,他妈也算是熬出头了。
但他刚大二考上,他妈就病了,他只能每礼拜轮换着翘课,回家照顾她。只熬了一年就过世了,留下的房子给了他,但又闹出事情来。听说之前为了给叶春彦上户口,她妈找了个男人假结婚,一年后就离了。可是男人觉得叶春彦毕竟算他儿子,房子就该有他一份,打官司未必会输。
也不知怎么交涉的,吵到后来各自放狠话。叶春彦的妈办丧事的时候,来了三个人闹,都给他打了。他也被拘留。
关昕立刻想办法把人领出来,还为他鸣不平。拘留十四天也太过了,在白事上闹挨打也活该,再说三个打一个真不算是东西。可等他见了伤员,就不得不承认。叶春彦这牢饭吃的,该,真该。
伤得最重的那位骨折了,据说是冲在最前面,一个拳头挥过去没砸中人,自己倒是被叶春彦一脚踹下了楼。最狠的一个带了刀,一点用处也没派上,反被叶春彦夺了去,刀尖抵在他耳根比划,切掉了上面的一圈耳廓,打对折的梵高。
剩下的一个吓破了胆,要跑。叶春彦拦住他去路,道:“你给我妈行个礼再走吧。”他只能站在遗像前鞠躬,腰还没挺起来,叶春彦一脚踹在他膝弯上,踩着背,让他跪下。
手狠归手狠,聪明归聪明,割一只耳朵是重伤,割一圈算轻伤,不用坐牢,赔钱了事。说来也奇怪,平日里老幼妇孺抽人一耳光,他们都能纠缠不休。真遇到叶春彦这样的狠角色,给了钱私了,伤员都说能谅解。想来是怕他真进去了,出来再报复,汽油泼上去,一把火,可就一了百了。人也真是贱。
之前关昕遇到熟人还帮着解释,“我们叶子吧,别看人长得高,脾气很好的。”这件事后,他只能悄悄地,压低声音道:“我们叶子吧,多数时候,脾气还是不错的。”
还能说什么呢。小学的时候订健康牛奶,关昕不爱喝,全让叶春彦帮忙喝了,他补了钙,拳头长这么硬,可能也有关昕的责任。
辍学后,叶春彦就靠打零工过日子,烟不离手。本以为他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忽然又来了消息,他结婚了,对象好像是大学学姐,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平平稳稳过了一段时间,他妻子过世,他就成了很为人称道的叶老板。
他们在收银台前说话,一个熟客过来找叶春彦,是住在附近社区的老太。她颤颤巍巍拿着手机,道:“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钱怎么转出来?我女儿每次都把钱转在这上面,我想转到卡上。”
叶春彦帮她看了,微信上有两万块,提现的话要交二十块手续费,“能放到卡上,但是要付手续费,这钱够你买杯咖啡了。你可以转给个熟悉的人,让他再把钱打到你卡上。”
“那我转给你可以不可以啊?“
叶春彦笑着摇头,要了她女儿的电话,“你好,我是楼下咖啡店的老板,你妈想把微信上的钱转出来,她不放心,觉得卡上的钱才安心。不过手续费很高,还是转账好。我怕她被骗了,和你说一声,你回家帮她处理一下。”
老太买了杯牛奶做感谢,临走前还对关昕道:“老板真的人挺好的,耐心也好。”
关昕干巴巴笑了,想着,那是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
叶春彦看了眼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好像在等人。关昕问道:“你有客人吗?我没什么事,可以先走。”
叶春彦也不挽留,“那你把车开走吧,她也是坐车来的,腾个地方。”
关昕再仔细问,问过他什么时候有空去踢球,就上车走了。车驶到大门口时,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奔驰,似乎也往咖啡馆的方向去。他不知道是不是叶春彦要等的人,但看到车后座是个年轻女人。关昕笑着吹了声口哨,如果真的是她,那下次要好好敲叶春彦一笔竹杠。
杜秋下车,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叶春彦站在门口,完全就是在等他。她向他问过好,还是坐在上次的那个位置,端上来的咖啡也一样。
叶春彦问道:“网上的事情解决了?”
杜秋笑着反问,“你怎么消息总是这么快?”
“送咖啡去你们公司,你秘书说是开会的人才有,看一眼他们的职称,就知道这会议的规格不小。最近你们好像也只有这件事,昨天下午的公告我也看到了。”
“真应该请你去当商业间谍。”她本以为今天的气氛轻松,但叶春彦却笑得倦怠。他又回归初见时的气质了,似乎无话可说,又千言万语要倾诉。她来找他是为了片刻的放松,见他这么沉默,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猜他想要钱,如果花点小钱能让他再笑,她倒乐意慷慨解囊。
杜秋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对,我想找你借钱。借五十万。”
杜秋见他面无表情,又恼火起来。本来还以为他客套几句,说些心酸的往事博她同情,没想到他讨钱讨得这么干净利落,像是算准了她会答应。她自认为性格宽和,但有三件事,她是最忌讳的:教、讨、逼。居高临下教她做事,腆着脸向她讨钱, 挟着眼泪逼着她让步。尤其他还是个她略有好感的漂亮男人,仿佛是有恃无恐在拿捏她。
她冷笑道:“叶春彦,你这人啊,真是给脸不要脸。”
“确实。”他很谦逊地低着头微笑,一副听天由命的顺从。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挺有自尊的呢?”
“我这样的人,要自尊没什么用。”
“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不觉得你会帮我。只是觉得你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你也太自信了吧。”
叶春彦笑着摇摇头,“你的位置注定你很很多麻烦要处理,你的身份又让你没办法直接处理很多事。能私下帮你做事的人,永远是不嫌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