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时青想跑,自然跑不了,杜秋已经推门进来,手指隔空一点,就让她站定了。眉毛挑了挑,一个秋后算账的指示。她径直走向叶春彦,“叶先生,听说我妹妹顺路来过,我就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你好像和她很亲近?”
叶春彦朝后面转身,领着她去储藏室说话。杜时青等在外面,由司机看着。储藏室的架子上放的尽是咖啡豆,门一关,咖啡的香气铺天盖地涌过来,不合时宜的浪漫氛围。他道:“那真的对不起,她过来找我,我也没办法。”
杜秋明白是自己理亏,但看不惯他这态度,也不甘心示弱。她稍稍把下巴一昂,面无表情道:“下次她再过来,你可以打给我的,你有我的电话。我可以付钱给你的。”
“谢谢啦,不麻烦了。您忙您的吧。”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很谦逊地笑了,眼睛里凉飕飕的,像是在看笑话。
杜秋还想再说几句,又有电话来,是王秘书。上次采访的照片发过来了,要她先过目,她这边没空处理,就让王秘书先帮着过个目。她这边刚挂断电话,叶春彦就带着怜悯的笑意道:“杜小姐你要不等有空的时候,再来找我问罪吧。”
“倒也不用把话说这么刻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到您,我就想到杂技演员,骑着独轮车过钢丝,手上丢着抛接球,嘴里还在吹口哨。实在是能者多劳。”他瞥了她一眼,又露出那意味不明的轻蔑神情来。这次是面对面,眼睛望着眼睛,可谓看得一清二楚了。兴许也不能全怪他,他的脸生来就不是和气相,眉与眼的交道打得太近,浓眉压着一双窄四边形的眼睛,上下都尖,略微一斜,就带些冷郁。
“叶先生好像对我很有意见啊。我应该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吧。”
“没有,是我性格不好。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你还说其他的吗?”
“非常对不起。”他道歉,轻车熟路,像是个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客人嫌菜不够好,他换个摆盘再端上来。
杜秋隐约觉得自己要发火了,但还是微笑,“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什么样的眼神?”他歪了歪头,抬起眼来,这次的困惑倒不像是装的。
“就是刚才,你看我的眼神非常轻蔑,好像我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在医院里你就已经露出了这样的眼神。”
叶春彦听完就笑了起来,杜秋立刻道:“你笑什么?”
“真的抱歉,没想到我的一个眼神会让您这么在意。我真是,受宠若惊。您一定要个理由吗?”
“对。”
他的眉毛朝下撇,带着漫不经心的口气道:“请原谅,我是个社会渣子,看不惯女人开跑车。我每天在网上骂人,骂完二十个人才睡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这是道歉,还是在嘲讽我?你甚至都不屑于和我认真对话。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吗?”
“我才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杜小姐,您太执着了,我这样的小人物喜不喜欢您,对您不重要吧。”
“要是很重要呢?”
“那我很不好意思,请您原谅。”
“要是我不想原谅你呢?”
“对不起,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总是个没有办法的人。难道你需要我向你跪下磕头认错吗?”自然是气话,他都忘记用敬语了,多少也来了些脾气。
“既然叶先生执意如此,那我也是盛情难却。请吧。”杜秋冷笑着后退一步,似乎要为他屈膝留出些地方。
事情本不该闹成这样,可既已如此,她倒也释然起来。叶春彦沉下了脸,收敛起那敷衍的顺从倒显得真诚了许多。他的膝盖微微朝下弯了弯,犹豫了一下,又站直身,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秋正要回他,挪了半步,却觉得小腿有细微的凉意,低头一看,架子上有木刺,不知不觉时勾破了她的丝袜。
“你袜子是不是勾丝了?”
叶春彦抬了抬眼,幸灾乐祸看着那个破口随着她的动作越扯越大,一路破到大腿根去,他终于忍不住一笑,手在嘴前挡了一下,道;“抱歉,不是笑你,我原本还以为贵一点丝袜不容易坏呢。”
“越贵越容易坏。”杜秋顺口回他,紧接着又道:“对女人很有经验?算了,当我没问,看你的脸就知道。”
“没看出你还会相面。可惜相错了,我结婚以前没谈过恋爱。”他说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略迟疑望向她。
“你出去。”
“我没法出去,这门一拉就要全开,外面立刻能看到。”
“真是宝地出贵人,不愧是你的店。”
“客气了。”他脱下外套,挡在面前,便是让她立刻把丝袜脱了。他不去看。
杜秋依旧不动,多少信不过他,要了他的外套在腿间一裹,便道:“背过身去。”
叶春彦依言转身,留了一个极平阔的肩背给她,他的衬衫是烫过的,后背一片几乎没褶。一望可知,他是那种晚上睡前会把白天要穿的衣服叠好,摆在椅子上的人。漂亮又仔细。杜秋抿了抿嘴,手伸到裙子底下,脱了鞋,抬起一条腿,慢慢把丝袜剥下来。
他忽然打起喷嚏来,把她吓了一跳,不耐烦道:“你故意的吗?”
“我对你香水的味道不太适应。”
“之前见面喷的也是这款。”
“之前我们离的没有这么近。现在完全是你的味道。”他咬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也是发觉这话有些暧昧。
丝袜很容易就脱下来了,但杜秋看不顺他,并不说话,就有意让他罚站一会儿,挫挫锐气。从背影也能看出他百无聊赖,原本还说平视着门,逐渐开始动动脖子,上下张望了。他的腰很细,也可能是肩膀太宽反衬出来,从胯以下是一条直线一口气顺到脚踝。这条裤子略短了点,就这样他还一下一下踮着脚。袜子是全黑的,颇无趣一个人。
“杜小姐,你知道人的视线是有重量的吗?能不能请你别盯着我了。”
“我也没地方看,你需要我把眼睛戳瞎吗?”
“非常感谢。”
杜秋哭笑不得,正要放他一马,门却突然从外面被撞开。叶春彦本就站在门边,下意识拿手撑住门,又怕撞到外面的人,朝后退让几步,身体也往旁边倾,没留神,手就压到了杜秋的肩膀,几乎在胸口掠了一下。
他也愕然,来不及道歉,杜时青就闯了进来,大大咧咧站在门口道:“姐,怎么了?你在和他谈什么?谈了这么久。”
“没什么,随便聊聊。这位叶先生对我好像有很多想法,我就问一下,到底是什么想法。”原本狭小的地方让她一堵,更显得逼仄。叶春彦怕碰到杜秋,几乎要成一张纸贴在墙上了。杜秋一面推开妹妹,一面往外走。
叶春彦笑笑,“杜小姐。劳您费心,不敢对您有什么想法。刚才真的是意外,很不好意思。”
杜秋的脸色更差,哼笑了一声,不说话。杜时青怯怯道:“姐,我们回去吧。”
杜秋也不多纠缠,领着杜时青上车去。杜时青走到车边,又折返回去,对着叶春彦道:“喂,姓叶的。你把她气到了,我很少看她这么生气。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姐。当然了,我也不喜欢她。不过这是两回事,我和她是一家人。你算什么呢?开了家破店,拿了她的钱,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她说话的声音不轻,门口坐着的几个客人,都扭头朝这边看。叶春彦也不理睬,转身就走。
在车上杜秋气得难受,一只手扶着腋下,一只手撑着头。杜时青见她脸色极差,也小心翼翼着,问道:“姐,你怎么找到我的?”
“猜猜看,你的哪个朋友出卖了你?”
杜时青咬牙切齿报个名字,杜秋不置可否,其实她是看电脑浏览器上的搜索记录,才知道杜时青的去向。不过她乐得挑拨妹妹和那群狐朋狗友的关系,兵不厌诈嘛。
叶春彦的房东是老李,邻居是老赵。老李和老赵是多年的朋友了,过去是同一家纺织厂的同事,后来房子也分在同一栋楼,几十年来,打招呼,闲聊天,偶尔的拌嘴和抢风头, 老李的太太五十多岁的肠癌就死了,葬礼后老李大病了一场,就搬去和女儿同住了了,这套房子也就租出去,算是补贴家用。
多年的老邻居搬走,老赵自然很舍不得,又怕日后搬来个不像样的房客,扰了他晚年的清静。于是老李便很慷慨给了他个特权:租凭合同都是半年一签,只要老杨不满意,他立刻不续约。
老赵自然也不客气。寰宇内外,中西面孔,他都是一视同仁。第一任租客是个程序员,早出晚归,一向是低着头出门,连招呼都不打。每天晚上九点钟到家,还要吃宵夜,叫了外卖一般十点到。老房子也没门铃,老赵睡得早,在梦里就听到外卖员拍门,咚咚咚!有人吗!咚咚咚!很是一番惊心动魄,他连心脏病都要复发了。
自然是不行,半年后换了个德国摄影师,会说中文,热情异常,搬进来第一天就给邻居分啤酒。人是好人,可惜也是个好酒鬼。每个礼拜准有三四天是把朋友叫来开派对,喝酒放歌,热闹异常。更要命的是,他连女伴也经常换,有时去酒吧就能勾搭一个过来。旧房子隔音差,这边派对通宵,那边也通宵,不过是失眠。
最后一任房客就是叶春彦,男人带着女儿住进来,只这一点就够留个好印象。这一带的老人都是爱看苦情剧的。仔仔细细打听一番,虽然他是本地人,但之前那套房子为了付医药费已经卖了。丧妻,欠债,独自拉扯小孩,他的一切悲惨经历都是够入戏的。老赵虽然不会把他介绍给自己女儿,但还是很关心他的情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