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越南的商务签三天就办好了,丁之童按照甘扬安排的日期去订机票,结果发现各航司都大幅调整了往来香港的航班,不是几班并一班,就是换了小机型,或者索性取消。好在乘客也少,她跟李佳昕买到两个飞河内的座位。
    那个时候,旅行风险警示已经发了有一阵。本以为开学了情况就会变好,但到了十月之后,反而愈演愈烈。隧道封闭,地铁停运,还有大学直接宣布学期结束,就连中午出去吃个饭,都要先查一下餐馆是蓝还是黄。
    局势也影响到了工作,wilson本来计划到香港出差,但要拜会的那位富豪临时推迟了见面的日期,最后索性连地点都换了,改去新加坡来与他会面。wilson表示十分遗憾,并且说圣诞节之前无论如何要来一次香港。
    但甘扬却抢了先,他那几天正在上海,拿到丁之童的航班号之后,也订了自己的机票,到香港转机,再跟他们一起去河内。
    丁之童在心里算了算,上海直飞河内三个多小时,而到香港是两小时半,再飞河内一个小时出头,非要说顺路,也勉强可以说是顺路吧。
    在出发之前的那几天里,她说到做到,好好地考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接下去应该怎么办,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的许多想法与曾经心理师给她的建议何其相似。而在当年,她只是抱着一种应付的心态,还总觉得人家说得不对。
    那是2012年的事了,她跟宋明媚先后查出了乳腺病,约好了注意饮食,适量运动,每年体检。
    到那时为止,她已经差不多四年没有跑步,或者进行其他任何形式的运动。还有服务公寓里的厨房,她只用过微波炉和电热水壶。
    一方面是因为忙。
    历史证明,秦畅回来的正是时候。欧美市场低靡,热钱蜂拥而至,全世界都在惦记着中国人的衣食住行。最忙的时候,丁之童需要同一时间看十几个项目,其中大多是tmt(科技、媒体、通信)和消费品。
    另一方面,是因为心理障碍。
    就像有些人分手,说好了你在城南,我在城北,你坐电梯,我爬楼,绝不再打照面,丁之童也自觉把跑步这回事让给了前任。她一直不敢再去体验那种心跳的狂飙,呼吸的迫切,肌肉的酸痛,只怕会唤起曾经那一段记忆,比如伊萨卡的寒冬里加倍产生的内啡肽,以及事后瑜伽垫上两个人汗意涔涔的拉伸。
    但到了那个时候,事情终于有了一些改变。
    2011年的年底,她跟冯晟分居期满。最后签字,他在纽约,她在香港,甚至都不需要见面。
    至于甘扬,那就是更久之前的回忆了,她释然地想,也是该让它过去了。
    而且,只因为他,她就不跑了?凭什么啊?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己会早死。
    就是在那一天,她下班之后去买了一双跑步鞋,然后在公寓健身室的跑步机上跑了二十分钟,不知是巧合还是心理暗示的作用,睡了格外深甜的一觉,直到次日早晨被七点钟的闹钟叫醒。
    那之后,她又开始跑步,还交了三个男朋友。当然,男朋友是按顺序来的,不是同时。
    男朋友之一,是在那个“地摊货网站”项目上合作过的律师,比她大几岁。两人相处了几个月,因为工作关系,全程地下情。两人年貌相当,背景相似,似乎应该发展出一段佳话,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互相ghosting。
    男朋友之二,是次年另一个项目的客户,一家旅游网站的股东兼高管,跟她同年,欧洲留学生,户外达人。两人又相处了几个月,还是因为工作关系,全程地下情。本来说好等到项目结束,丁之童休假,跟他一起去旅行,但最后的结果却也是不了了之,互相ghosting。
    第二段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地下情叫秦畅知道了,倒是没跟她上纲上线地谈职业操守,只是给她介绍了个心理医生,叫她去看看病。
    丁之童不以为意,觉得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得很好,体检报告里上上下下的箭头没有了,可以用30分钟跑完从上环到中环码头的五公里,配速每公里6到7分钟之间。但她不求速度,也不和别人比,只是用这段时间放空自己,闻一闻海水的腥气。
    但既然老板发话,她不能不去,规规矩矩约了一个短程的咨询。心理师是个英国中年人,总是穿着牛津布衬衣和卡其布裤,看起来像个大学老师,也让她有种熟悉的舒适感。后来她才知道,秦畅也在那里做咨询。甚至还调侃地想,秦畅面对这个人会不会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对自己讲心事。
    她坦白了几段恋情的开始、经过与结束,心理师给她分析,说她的恋爱似乎是有一个pattern的,总是先是遇到某种困难,然后喜欢上那个对她施以援手的人,好起来很好很好,散起来也散得飞快。
    丁之童大悟,深以为然。
    但心理师还另有看法,又说这种pattern显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她一直在试图重复某一次恋爱的模式,如果不能妥善解决那一次遗留下来的问题,她很难进入新的长期关系。
    这一点,丁之童不敢苟同,那个疗程结束之后,就再也不去了。而且,没有长期关系又如何呢?这根本并不是一个很大问题,也不一定非得解决。
    那是2013年,她二十八岁,年初刚拿了丰厚的奖金,一月份升上vp,二月港马中签,顺利跑完了十公里。
    那一年的十公里赛道从港岛东区走廊出发,到筲箕湾折返,然后经由维园道,告士打道,直至铜锣湾维多利亚公园终点。
    与伊萨卡和纽约不同,哪怕在二月,香港也是湿热,而且因为地势起伏,城区内基本都是水泥马路,公路跑中最硬的那一种。
    她记得自己呼吸沉重,每一口气似乎都带着海风的腥咸,但那种把身心推向极限的感觉,以及跨过极限之后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让她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最后冲线的时刻,丁之童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走回到了正轨上。
    她满意她的工作,尤其是收入,也喜欢香港的气候。
    还有男朋友之三,是在2014年,她跑港马半程的时候认识的。
    在终点合影的时候,他走过来对她说:“我不想显得太猥琐,但是你的腿真的好美啊!”
    同样的话要是由别人说出来的确有些猥琐,但他只是个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胜在年轻,还半红着脸。
    于是,他们十分愉快地相处了几个月。直到初夏,有一次,他约她去中大的山上跑步,跑完之后在步道旁的水池里洗了把脸,整个头浸在水里,再甩掉头发上的水。她在旁边看着,忽然就想起来了,甘扬也喜欢这么做,她还给这套动作起过一个名字,叫“狗式洗脸”。
    她几乎立刻就想要结束。
    正好一个新项目开始,她趁着做globalmarketing的机会,一个个城市地飞,又把人家ghosting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心理医生是对的。
    后来,她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不地道,回到香港之后,又郑重其事地去跟人家分手,反倒被当作有病。
    但那件事到底还是结束了,她做出一个决定,在收拾好自己之前,暂时不谈恋爱。
    随后而来的2015年,丁之童三十岁,过得清心寡欲,专注搞钱,拿了更多奖金,完成了港马全程,从尖沙咀弥敦道美丽华酒店出发,至美孚交汇处前折返,再经由西区海底隧道,马师道,骆克道,东角道,记利佐治街,还是到铜锣湾维多利亚公园的终点。
    最后冲线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回到正轨上,但她还是喜欢香港的气候,满意她的工作,尤其是收入。
    虽然资本主义又跟她开了个玩笑,2015根本不是个好年份。那年6月,a股暴跌,沪深两市有1500只股票跌停,哀鸿遍野。股灾之后的2016,又是大幅缩减,各种裁员。但她已经可以更加泰然地看待这一个接一个的轮回,也更加泰然得接受自己偏离计划的人生。
    直到今天,丁之童越来越多地想起当年心理师跟她说过的那些话,比如约会并不代表着与对方确立一对一的亲密关系,两个人应该在互有好感,并且相互坦诚的前提下,去接受开放式的约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机会去了解对方,同时真正弄明白自己的感受。
    她起初还觉得有些神奇。就像预言似的,2013年的心理师居然先知了她在2019年的剧情,两个男人同时追求她,她正在考虑如何继续。
    再转念才又泰然,也许男女之间的故事无非就是这样。只是因为她成长在一个根本没有约会文化的环境里,在她开始踏足这个领域之前,没有人教过她,更没有机会去实践。就像宋明媚,当年同时保有几个追求者,就连她这个做朋友的,也不说能完全理解。而等她想明白这一切,已经三十四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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