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丁之童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甘扬住的地方,跟他一起躺在那间房间的地板上。在梦中,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实感。有时,是他支着手肘笑看着她。有时,又是两人交叠着亲吻。而做梦的她就像个旁观者似的,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梦中人的动作,以及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天空慢慢变成深蓝色,天边飞着的粉橙色的晚霞越来越黯淡。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那种感觉却难以名状,以至于早晨醒来之后,她懵然地在床上躺了许久,难得赖床,任由手机闹钟响了两遍。
日历已经翻到十二月了,这将是她在康村的最后一个月,所有的课程、考试和论文答辩都已经结束。
冬季的毕业典礼就安排在圣诞节假期之前,到时候戴了方帽,领了证书,她就要收拾行装离开这里了。
接下去放假的半个月刚好用来搬家。元旦之后便是m行为期十周的脱产培训,她可以住在公司提供的服务公寓里,并且利用这段时间在纽约找房子。
再然后,她的淘金生涯就正式开始了。
所有这些都是清晰既定的安排,她已经在脑中演绎过许多遍。唯有甘扬,是横生出来的枝节。
像是下了决心,她去买了一盒三片装的特洛伊战神,放在书包里以备不时之需,然后故作潇洒地对自己说:丁之童,你就把这当成你的毕业礼物。如果发生,是美好的回忆。到了结束的时候,也不要太难过。
几年之后,她看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师,曾经说起过自己当时的想法。
治疗师见多不怪,答:的确有些人会这样,当他们因为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情焦虑,就会索性促使它的发生。
所以这是正常的行为?丁之童问。
但治疗师不做正不正常的判断,只是说:这是强迫症的一种表现。
又过了一天,丁之童还是跟着甘扬去跑步,享受着心跳的狂飙,呼吸的迫切,肌肉的酸痛,寒冷中加倍产生的内啡肽,以及事后瑜伽垫上两个人汗意涔涔的拉伸。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个程序变得更加暧昧。
甘扬握着她的脚踝,把她一条腿折起来压在胸上,然后整个人贴上来。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刚跑完五公里,两人身上都是汗,黏黏地腻在一起。
丁之童有点喘不上气,怀疑这究竟还是不是拉伸,一边被虐一边玩笑开得过火,说:“要是在gym,你这得算性骚扰吧?!”
“这又不是在gym……”他嘴唇离得她很近很近,眼神幽深,像是在琢磨着一个合适的角度印下一个吻。
她这才意识到这人一定也已经做好准备了。
明明是计划中的事,脸上却好像着了火,心跳又急又猛,以至于血管搏动的声音就像是在耳边轰鸣而过的快车。
几年后的那个治疗师大概是对的,她当时就是豁出去了,所以才会先动手扒他的衣服。而对面投桃报李,也脱了她的t恤。皮肤暴露在室内的空气里,不冷,却忍不住微微战栗,气氛紧张得像要开打。她这才傻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好在他准备解她的运动bra的时候一把推开他,又假装老练地开口跟他商量:“咱们先洗个澡行不行?”
非常合理的要求,甘扬却看出了她虚张声势,存心做坏抱住她不放,还趴在她身上笑,笑得双肩耸动。她被他压得透不过气,伸手在他背上打了两下,问你是急哭了吗?他说是啊是啊,这才爬起来,一把抱了她进浴室。
第一次裸裎相见,她起初简直不敢看,但真的看了又觉得移不开眼睛。练过八人单桨赛艇的果然都有一副好看的肉体,连那里都很好看。结果反倒是他被她看得脸红起来,开了头顶的大花洒,让水汽蒸腾了整个空间。他们像是在热带的大雨中拥吻,用手和嘴唇探索着熟悉着对面的身体,自己身上的每一寸又都在渴求对方的抚触,借着浴液的润滑,所到之处,引火烧身。
等擦干身体到了床上,他还是有点紧张,第一个套居然戴反了,还笨手笨脚地给弄坏了,又急急忙忙地拆了第二个。
她裹着浴巾,两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他,说:“要不我帮你吧。”
“别,”他岔开腿低头对付着自己,凭着男孩子最后一丝尊严不让她插手,“就好了,马上。”
她又觉得这人还真有点傻。
傻得可爱。
但真的开始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在假装经验丰富,而他也差不多。两个人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只是凭着本能和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小知识继续着。亲密的感觉很好,吻,抚摸,摩擦,哪怕毫无章法,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更进一步。但真的进入却完全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让她瞬时浑身绷紧,后背一层冷汗。疼,而且也没多久。不过,当两人十指相扣,当她看着他喉结滑动,他看着她蹙眉忍耐又沉醉的样子,只觉心都快化了。心理上的快|感就这样层层叠叠地累积起来,直到最后刹那的漫溢。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人躺着抱了一会儿,丁之童看着眼前这间卧室,不过分整洁,以至于像个变态,也不邋遢,让人不敢细看。一切都刚刚好。梦里的那种感觉又来了,让她沉迷,也叫她害怕。
直到背后那位把她扒拉过去,看着她问:“你……觉得怎么样?”
丁之童不答,把问题还给他:“你觉得呢?”
“嗯……”甘扬思考,“跟本来想得不太一样……”
“你觉得不好?”
“你觉得好吗?……我是怕你觉得不好。”
“你是不是第一次?”她终于问出来。
他点头。
问题是她提的,得到回答却有点不相信。虽然没有明确聊过,但听他的措辞应该有过女朋友。
甘扬却不介意,挺自然地说自己的确有过1.5个女朋友。
1.5?丁之童翻身过去趴在枕头上,让他详细说说。
甘扬还真说了,其中一个是他高中里的同学,也是中国来的小留学生,跟他一样独自在异国他乡寄宿,身边没有家长陪读。两个人都很孤单,十一年级就在一起了。
“你们可是在美国啊,自由,民主,开放,为什么不试试啊?”丁之童不理解。
“那时候不是小嘛,你别觉得男的不会害怕,”他铮铮有词地解释,“而且那可是junioryear啊!美高里最辛苦的一年!英语不是母语,ap美国历史和英语文学都快把我虐死了,再加上课外实践和sat,没有绿卡,家里也没校友,亚裔的标准化分数要求比别人高,录取率又低了不少……”
就这样成功地从谈前女友变成了诉苦大会。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阶段啊?”丁之童听得笑起来,“那后来呢?”
“后来上了大学,不在一个地方,freshmenyear分的手。”甘扬回答。
“她在哪里读书?”丁之童又问。
“去加州了,现在偶尔会在facebook上互相点个赞。”甘扬答得很平和,也很简略。就像他说过的那样,感情的事,他不跟第三个人聊。
她很客观地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品质,但还是继续往下问:“还有那0.5个是怎么回事?”
甘扬老实交代:“sophomoreyear交往过的一个美国女生,大概两三个月就断了。”
“怎么分的啊?”
“她朋友问她为什么跟我约会,她说是因为很好奇,没有跟asian做过,所以想知道怎么样。我听说之后觉得很没意思,就分手了。”
“啊~?”丁之童喊出来。
甘扬以为她为他抱不平,刚想说:就是啊,你说是不是很racist?很过分?
不料丁之童却是另一种担心:“那你没跟她做,她跟她那帮朋友会怎么想?”
甘扬听出她损他,还是不大在乎,两只手枕在脑后,自嘲说:“大概就是给中国男人丢脸了吧。”
丁之童跟着笑,可却又听见他说:“我不想证明什么,如果不是很喜欢,感觉没到那个地步,为了做而做,也没什么意思。”
心里重重的一顿,她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之间的感觉算到了那个地步吗?其实也就只是好感和欲望吧。
甘扬没让她再想下去,把同样的问题给了她:“那你呢?”
丁之童看着他真诚而期待的眼神,老实回答:“我跟你一样。”
然后就眼见着这人静静笑起来,躺下去不说话了。
“你干嘛笑?”丁之童问。
他答:“就还挺开心的,你不会介意吧?”
她摇摇头,继续诚实地说:“我也挺开心的。”
他把她翻过去对着自己,看着她笑起来,又再抱紧,心满意足的样子。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丁之童对甘扬说了那个仙人球的故事。
那时,她和前男友都刚刚升上大四,正在申请学校。她看到家乐福有卖盆栽的常青藤,标价才五块钱,看起来可以摆上好久,而且还有美好的寓意,就买了一盆当作礼物送了出去。而作为回礼,前男友送了她一个仙人球,大概也就几块钱,目测更加耐久。
送礼物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对方买了什么,所以这是两个财迷之间的心有灵犀。但她实在是不太喜欢那个仙人球,最后也是因为太久没有浇水,仙人球渴死了。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说,就像不该在床上问起他的前女友一样。
因为宋明媚曾经跟她讨论过这个问题:“你知道什么时候最适合提起前任吗?”
她听得出这是个设问句,很配合地请教:“什么时候?”
“永远别提。”宋明媚公布标准答案。
而她,居然在两人发生实质性关系之后的当天就主动进入了这个送命的话题。
其实,早在甘扬给她看自己种的西红柿和小青菜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