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一个堪称喧闹的朝会, 宣告一个庞大的家族即将消失在滚滚尘埃中。
    姬未湫神清气爽地带着人出宫了,左跟邹尚书右带刘御史,见雾霭沉沉, 阴云万里,雨若银竹, 落在禁卫素黑的斗笠与蓑衣上, 不禁感叹道:“真和话本里的情节不谋而合啊……”
    邹赋流闻言有些好奇地问道:“王爷说的是哪本?”
    姬未湫笑道:“就是那本最近最时兴的《蜉蝣记》,那里头主人公萧然本是世家贵胄, 奈何年少时家中获罪, 满门抄斩,那一日也是大雨,穿着黑色斗笠的锦衣卫冲破了他家府门,萧然便藏在米缸中,从那一线看刀光血影, 母亲兄弟挨个惨叫倒下, 他暗自发誓……”
    还未说完呢,刘御史严肃地说:“王爷, 圣上有令,令王爷查抄王氏府邸, 而非灭门。”
    言下之意, 是以为姬未湫动了杀心。
    邹赋流摇头道:“刘大人误会了,我也曾听闻, 确有此书。”
    刘大人这才点了点头,用眼神狠狠地警告了一番邹赋流, 浑然不惧此乃权势滔天的吏部尚书兼下一任阁老——今天要是瑞王爷在这儿把人满门都杀干净了, 那他们两的乐子可就大了。瑞王怎会有错?错的必然是他们两人。
    首先就治他们一个无能之罪。
    邹赋流只当是没看见,若无其事地与姬未湫笑道:“王爷倒是提醒了臣, 一会儿叫人将米缸水井都查上一遍,断断不能跑丢了人——圣上只降罪王濯这一支,不杀九族,已是宽仁至极!”
    姬未湫心道是这个道理,在今天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那么庞大的一个家族,一位权倾朝野的阁老,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落下了帷幕。
    他之前还担心王氏几十万人口,真要灭九族这要抓到什么时候去,就算人一个都不跑,挨个排队搁菜市口站着,那杀头刀估计都得砍到卷刃。
    没想到姬溯是四两拨千斤,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反正最后就是王相这一支被王氏彻底抛弃,今天早上甚至有王氏族人出来指证王相,王相败得彻底。
    王氏依旧存在,可过了今天,便是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想必再有几年、十几年,他们也便隐入尘埃之中了。
    姬未湫再度确定自己没什么政治天赋,他觉得姬溯也没做什么,他的行程和姬溯重合了许多,感觉上姬溯和他过的日子差不多,就每天吃饭睡觉批折子,他这里还在哀叹上班命苦,姬溯那边已经把王相给料理干净了。
    这个大概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羡慕不来。
    不过他也有他的优势,比如他精通‘此子断不可留’的理论知识,可以从全方位执行‘此子断不可留’打击工程,别说是什么地道密室,就是王家的蚯蚓,他都会让人竖着劈开的。
    但让姬未湫意外的事情是,抄家的流程走的很顺利,甚至是一种异常的顺利,入门后,王相夫人端坐于主厅中,一旁是准备好的账册、钥匙、花名册等物,女眷与小儿分坐于三间房内,装扮的素雅端庄,侍人们排着队立在院外,等着清点名录,无人苦恼,哪怕是怀中幼儿哭了两声,都叫他们自个儿捂住了嘴,不许哭闹。
    姬未湫看了看,就吩咐了一声先不上枷,也不必抓,等着院子里清点完了,最后一步再带他们走——王氏女眷提前一步得知消息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王氏倒了,王家女眷的母族尤在。
    王相夫人起身向姬未湫行了一礼,文静优雅地感谢道:“小妇人代阖族谢王爷宽仁。”
    当反派的即视感更强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姬未湫还是冷酷无情地让人掘地三尺——该查还得查。
    饶是王氏配合,也应是办到了傍晚时分,才算是匆匆结束,姬未湫带着邹尚书、刘御史先将人犯送进天牢,刘御史留在天牢办差,邹尚书与姬未湫先行回宫复命。
    邹赋流在回去之前将一只木匣交给了姬未湫,姬未湫随手接了打开一看,就见那是一匣子地契,他挑了挑眉——他此前与姬溯说的还真是开玩笑的,有些东西可以拿,有些就算了,他也不是就等着这一口吃饭,王家贪墨了修水利的银钱,总不能说人抓了,水利就不管了吧?
    这点钱还是给姬溯拿去修水利吧,万一回头又淹了还不是姬溯操心吗?
    邹赋流见姬未湫如此神色,坦然自若地道:“按例,查抄官员府邸所得一律充公,银钱自不必说,如商、田地契,田庄别苑、仆婢、古玩字画等,一律由户部出售,换为银钱,充入国库。”
    “到底是犯官所属,价格自然不会太高,一般是市价的六成。”邹赋流道:“王爷只是省了户部那一步流程罢了,不妨事的。”
    言下之意,虽然省了流程,但钱还是要给的——不过是由邹赋流给。
    姬未湫闻言将匣子塞回了邹赋流手上:“邹大人,还是走一走流程吧,免得账目算出来不好看。皇兄回头怪罪下来,本王又要挨训斥。”
    邹赋流眉目不动,依旧是笑得和蔼,他将匣子收了起来:“既然王爷这般说,那还是走一走流程吧!”
    末了,邹赋流告退出宫,姬未湫则是折返回了清宁殿,走到半道他犹豫了一瞬,转头去了云池宫。今日雨下的太大,时间一长,靴子也抵不住寒气直往上窜,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点数,自从夏末中毒以来,多少带点虚,还是不拿自己开玩笑了。
    云池宫在姬未湫来之前就已经得了消息,等他到了之后,殿中一切都布置妥当,姬未湫犹豫了一下,没有在姬溯专属的正殿泡,而是去了偏殿——虽然无耻会过得舒服很多,但也不能太无耻。
    姬未湫也不敢多泡,半个时辰就出了来,从云池宫回清宁殿一路都是连廊,根本不惧风雨,他从池子里出来浑身都冒着热气,裹着披风回来压根不觉得冷。
    一共也没几步路,就在半路遇上了姬溯。
    姬未湫行了一礼:“见过皇兄。”
    姬溯目光在他披风领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道:“免礼。”
    说罢,他率先一步向云池宫走去,与姬未湫擦肩而过,姬未湫抬起头时,面前已经只剩下侍奉姬溯左右的宫人的身影了。姬未湫不以为意,又往回走了两步,忽地转身快步往姬溯的方向追过去了。
    姬溯听见脚步声,止步回首望来,他微微皱眉,直到姬未湫近到他身边,他方开口,语气中不掩冷淡:“何事?”
    “皇兄!”姬未湫唤了一声后便是一怔,他刚刚突然想到有事要告诉姬溯,这么一想人就跑过来了,可到了姬溯面前他突然就给忘了——查抄王氏的事情也交过差了,他还有什么事儿来着?
    似是看出了姬未湫的踌躇,姬溯道:“跟着。”
    姬未湫应了声,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跟着姬溯回了云池宫。一进云池宫,便有宫人上前来为他们解披风,哪想到姬溯却道:“退下。”
    正打算上前为姬未湫解披风的宫人顿时躬身退下了,姬未湫一愣,伸手就打算自己脱了,又听姬溯斥道:“穿着!”
    姬未湫手快,系带都被他扯松了,姬溯一斥,他的手便僵在了原地,捏着披风的领子不知道做什么好,姬溯见状便走到了姬未湫身前,抬手将他的披风系上了。
    姬溯垂眸看着姬未湫,道:“何事,说。”
    姬未湫不自觉地仰头看着姬溯,他犹豫了一瞬,说了实话:“……忘了。”
    姬溯唇角微微勾了勾,但姬未湫很确定,这是被他给气笑了。他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姬溯却已经转身绕过了屏风入了池中。
    等姬溯一从他眼前消失,姬未湫就想起来是什么事儿了。他也没敢跟着过去,隔着屏风与姬溯道:“今日去查抄王家的时候,邹大人要给臣弟行贿。”
    不是给他送点钱也不是帮他贪污点钱,而是给他行贿——邹赋流的意思算不上隐晦,他说日后那些田产地契还是会走户部的流程,但他们这里是一手,要他们先送到户部,户部才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数字,今天他但凡收了邹赋流那一匣子,那么就会被认做他默许其他官员在此间抽些好处。
    但姬未湫觉得姬溯应该不会在意,但得报备,免得姬溯怀疑是他干的。
    邹赋流那么做,说明他们拿的不会是一个可以不追究的数字,会比送给他的少,但绝不会少太多。
    果然,姬溯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姬未湫干巴巴地说:“臣弟让他收回去了,说还是走一走流程比较好,免得账目不好看。”
    姬溯那边还是没动静,姬未湫心想这也算是过了明路,姬溯心里有数就行,他正打算告退,忽地听姬溯道:“进来。”
    姬未湫一顿,终究是进去了。
    他绕过了屏风后就此止步。
    姬溯闲倚云池,眉间一片清淡如水,他下颚微微扬起,示意姬未湫坐到一旁去。
    姬未湫坐下了,便听姬溯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哎?”姬未湫有些惊讶地看了过去,姬溯接着道:“水至清则无鱼,此乃其一,然而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叫池中鱼都死尽了,只剩泥沼蛆虫。”
    姬溯看着姬未湫,见年轻人的眼睛微微睁大,仔细又认真地听着他的话,心中难免有些愉悦:“邹赋流日后服侍你左右,自要试探你的秉性,免得日后犯忌。”
    也就是这小孩儿成天个嘴上不着调,才叫邹赋流以为他好糊弄。
    姬未湫点了点头:“这样啊……那臣弟接下来查不查他?”
    姬溯本想说‘随你’,可转而一想,这小孩儿连一个瑞王府都管不好,更何况是邹赋流那种老狐狸?他耐心地道:“你是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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