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 ‘不可直视天颜’这一条规矩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姬未湫大大方方凑过去看,也无人能发现。
顾相就此次江南部分地区发生干旱一事, 又论现今江南水利失修,多靠百姓自发, 然而江南本就多雨, 旱情少见,水利设施年久失修, 主张重修水利, 开肚井,修纵浦横塘,建水库。
看着挺轻松的,但哪怕是姬未湫都知道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儿。肚井也就罢了,再如何艰难也不过是挖井, 那一带不缺地下水, 有经验的开井师傅带着几个徒弟短则两三日,多则十天半月的也就弄好了。可纵浦横塘, 那就不是什么简单的玩意儿了。
以长江举例,长江横穿江南, 流入东海, 所谓纵浦,便是沿着长江每隔一段距离便开凿或者疏浚一条河, 称之为浦,再沿着浦每隔一段距离再度开槽疏浚一条河, 两两连接, 便是横塘,最终将中间一块地方四四方方圈起来, 形成井字组成的网格。再以清理河道所得的淤泥用来加固、抬高堤岸,使河床阔深,流水无阻,若遇洪峰,这些浦、塘便可分担水量,不使决堤,若于干旱,堤岸高厚,更有利于储存水资源,旱季也就不成问题了。1
简单来说,顾相想先在受灾最严重的云州修几十条人工河,然后推广至整座江南,最后推广至条件符合的各府。
就是搁现代,又有挖土机又有隧道钻,修建一条护城河都得以年起步,搁南朱,全靠人力挖掘,大不了上点牛马骡子,要挖到什么时候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人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至于那些什么修河修堤要征哪个家族的地又伤了哪家的根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姬未湫都不想提,这是官员的事儿。
南朱也就姬溯登基后才缓过一口气来,这几年风调雨顺,姬溯也不是爱修什么行宫的人,国库才有了余粮,修一个云州或许不难,但想要将整座江南府都修遍……那很难,更不必提全国了。
姬未湫站直了身体,心有有些奇异——既然放到朝上来议,说明姬溯觉得此事可行……他不是想让王相来担这个责任吧?
逻辑很简单,王相的侄子捅出来的篓子,王相给补上,合情合理。
江南一向是个好地方,物产丰沛风调雨顺,去江南做县官可是个肥差,政绩、油水都管够。只要当官的不是个二愣子,平平安安在江南待上个两三任,再有些人脉,稳稳当当的升官。
云州知县王流耀就是这样一个人,姬未湫查过他,燕京人士,王相同父同母的弟弟家的老三,重元三年的进士,在大理寺当了三年的推官,重元六年调到云州去做知县,至今是第二任末,要是没出干旱这事儿,这人明年就能升官了。
群臣议论纷纷,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庆喜公公便往前站了站,他一动,朝臣便若有所觉地安静了下来,姬溯淡然道:“众卿可各抒己见。”
当即有人跨出一步,拱手道:“臣户部赵明有奏!”
姬溯颔首,赵大人便道:“臣斗胆问一问顾相,水利本为利国利民之举,只是江南旱季少有,如此大兴工事,所费几何?此次赈灾,所费几何?庐江、碧河……几处州府年年为干旱、决堤困扰,顾相因何抛几府于不顾,却要去治那江南?”
此言一出,不少朝臣附和不已。“臣以为,赵大人所言有理,既是要兴水利,缘何不兴庐江、碧河?顾相可为臣解释一二?”
姬未湫在心里鼓掌,犀利,好犀利,这话不知道顾相要怎么答?
顾相倒是一派从容,他含笑道:“赵大人所言在理,臣主张重修云州水利,原因有二。其一,云州方经大灾,百姓多有流散之举,朝廷赈灾粮款下达,百姓自回本地,可待到明年开耕,却还有四五月之久,期间百姓吃用何来?青丁于家,散闲无事,与其这般,不如趁此时机,修浦建塘,以工代赈,既利于云州千秋,又可换得全家嚼用,一举两得。”
“其二,此事虽为千秋之计,却着实伤民伤国,以庐江为例,庐江时受水患之困,地广人稀,若此时兴修庐江水利,且不说国库难继,便是花了一二十年功夫修建成了,又不知要花多久才能休养生息?云州不过一州,庐江却是一府,云州兴修水利,左不过江南搭一把手罢了,庐江要修,却要以全国之力去填,如何相提并论?”
顾相凯凯而谈,他说到此处,不禁看向了方才户部的那位赵大人:“赵大人应当最清楚不过,到底是云州好修,还是庐江好修?”
姬未湫听完,没忍住蹦出了一个字:“牛……”
后面那个‘逼’他及时咽下去了,没敢真说出口,他要是敢在姬溯面前说‘牛逼’,那他完了。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户部那位赵明大人已经一言不发了。朝臣们又问了顾相几个问题,顾相可谓是对答如流,姬溯道:“刘相所想为何?”
刘相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道:“臣以为顾相此举利国利民!江南天灾难有,云州百姓为云州兴建水利,自然乐意至极,若换作风调雨顺之际,又有何人愿服苦役呢?臣以为,可以一试!”
姬未湫心道刘相说话好实诚,这确实是一个很关键的条件。要是风调雨顺,自家青丁耕种都来不及,谁去给国家修水利?挖河又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个不注意可是会死人的,可放到遇了灾的现在,反而是能活命的差事,又是为了自己老家修的,现在人都讲究一个落叶归根,恨不能百子千孙都在这片地上活,为子孙后代修一个幸福的未来,至少这盼头上是站住了。
刘相说完那就轮到王相了,姬未湫正等着姬溯问王相,好让王相接盘,没想到姬溯开口问:“瑞王以为如何?”
姬未湫这次好歹是听了全程,半点不慌:“臣以为刘相一语中的,兴修水利难免占据百姓田地,若放在平时,好端端的稻谷叫朝廷给推了,难免心生不满,可如今云州大旱,颗粒无存,哪怕是为了子孙后代,百姓们也都愿意让出这一寸三分。”
姬未湫心道这话是顺着刘相说的,应该没有人来打击他,不想有个御史脚步一动,他心中一慌,心道完了,御史出来了,御史打算抨击他什么?骂他没有悲天悯人之心吗?
正在此时,他听姬溯道:“瑞王所言在理,王相以为如何?”
王相顿了顿,举步出列,拱手道:“臣以为,甚妥。”
姬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王相以为,何人可担当此任?”
王相抬头来看,恰与姬未湫视线相撞,姬未湫在这一瞬间还以为王相要说他这个瑞王最适合去干这得罪人的活,没想到王相垂下头去,道:“臣有一人选。”
姬溯道:“说。”
王相神色肃穆,道:“臣以为江南府知府王流照堪当此任。”
姬未湫眨了眨眼睛,怪不得姬溯最后要杀王相呢,看看他干的,真的半点不避讳,王流照不就是王老头自个儿的大儿子吗?!老子在内阁当副辅,儿子在江南当知府,侄子在兄弟手下当知县,好家伙,这就是世家的实力吗?
姬溯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大家当然都没意见,这还有能有什么意见?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云州本来就划归江南府,正如顾相所说,云州又不大,大不了就是江南搭把手,这几十条大大小小的河也就修完了。云州好了,那也是江南府的政绩,派个其他人去,又不是这兄弟两的亲眷,处处受制,谁乐意去给他人做嫁衣?
而且修河这事儿,利国利民,但不利世家呀!今天王家的地被占了,明天张家的地在规划上,这家和这家有仇,那家来问凭什么xx家就占得少,真派去个不熟悉的,得撞得满头是包。
一个大朝就在山呼‘圣上英明’下落下帷幕了,姬未湫跟着姬溯进了后殿,他看到座位,一屁股就坐了下去,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感觉腿都在发软——这可是一站站了一个多小时啊!还不带大动的!这和罚站有什么区别?
明天他一定要自己去!他那个位置虽然靠前,但是也靠边啊!他稍微换换脚什么的,想必也没有人来挑他这个刺。
小卓公公飞速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地给姬未湫敲肩:“奴才来,奴才来……”
姬未湫吩咐道:“好饿,备些茶果子……皇兄,我们一会儿要去御书房吗?”
姬溯目光淡然,他一手持盏,与庆喜公公道:“与瑞王添茶。”
庆喜公公端着茶水过来了,姬未湫是实打实的一个多小时没喝水,当即喝了个干净,姬溯这才道:“还不起?”
姬溯并未坐下,他一直站着,坐着的只有姬未湫。
姬未湫只能站了起来,他三两步到了姬溯身边,小声叹了口气。
姬溯带着他慢慢地往回走,道:“为何叹气?”
姬未湫:“我觉得我和皇兄是两个极端……”
“嗯?”
“皇兄坐了半个多时辰,只想起来走动走动,也好松乏一下筋骨,我站了一个多时辰……”姬未湫眼神幽怨,也不必再说未尽之语了,大家都听明白了。
他站了一个多时辰,他只想坐着歇会儿!
小卓公公怕得要死,恨不得把姬未湫的嘴捂上:祖宗哎!您可别说了!圣上都没坐下,您问都没问一句就坐下了!圣上没发话也就算了,您还特意提了提!这是生怕圣上不给您治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