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缪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他挣扎着从变为血液的九叠泉中爬出, 却被人伸手拽住了脚踝。
他回头望去。
千万个鲜血淋漓的身影站在血池之中,他们极为纤瘦,像是胡杨林中扭曲的树枝。
“陛下!”
结实的手臂抓住赛缪尔的胳膊, 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力量想要将他拉出这一片血污之中。
“厄尼斯特!”
梦中的赛缪尔惊喜交加, 他扬起嘴角,却见厄尼斯特高大的身躯同样布满血痕。
“你也……被我吃掉了吗?”
赛缪尔停下脚步。
随后,他看见厄尼斯特身上的血肉像是碎裂干涸的陶土一般,从骨架上脱落。
赛缪尔所熟悉的轮廓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他由健壮变为嶙峋,最后再变成森森白骨。
就像是……
就像是赛缪尔曾经偷看到的那个场景。
那几只因为他而殒命的雌蜂。
.
赛缪尔从梦中惊醒,就发现自己趴在熊蜂同样毛绒绒的腹部。
腹部的绒毛比背部更为柔软, 还带着令人放松的甜蜜香气。
赛缪尔的五指下意识揉了进去, 在湿冷的噩梦之外, 这样干燥温暖的绒毛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金色的眼眸有些黯然。
如他所言, 赛缪尔确实准备在‘先知’面前演一出戏。
但他并没有想下这么重的手。
他只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也低估了胡蜂本性中的嗜血与残忍。
这只熊蜂, 并不是他的食物。
他是他的眷属, 是他亲自赐福并愿意守护的蜂族。
方才那场梦境,让那些平日里被深藏在赛缪尔心中的担忧与恐惧, 像是洪水破闸一样倾斜而出。
赛缪尔垂下眼睛。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其实并没有想要复活,活着的每一天对于他而言都是痛苦。
对与错几乎要将他撕裂。
那个叫ome的系统所描述的未来, 已经说明了他之前的选择是错误的。
而他所看见的预言,也会带来蜂族的灭亡。
好像无论他怎样选择, 都不会得到一个好的结局。
究竟什么是对, 什么是错,他已经分不清了……
推翻神殿后, 他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吗?他能担负起整个蜂族的命运吗?
他安静地聆听着厄尼斯特的心跳。
咚咚。
咚咚。
是活着的。
赛缪尔轻轻呼出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像是往常一般坐起身来:“在做什么,厄尼斯特?”
这样六脚朝天的姿势对于蜂族而言并不多见。
化为原形的厄尼斯特身体一僵。
他不得不感谢身上这厚重的绒毛,它们转移了陛下的关注点,也遮挡住他所有可能泄露出信息的表情。
他绞尽脑汁,欺骗陛下本身比编造谎言更为困难。
书上写道,雄虫的信息素能激发那项功能……
因此,在陛下醒来之前,他并不是以原形的形态出现的。
——这是欺上。
——全是他的罪过。
“是因为翅膀?”赛缪尔猜测到。
厄尼斯特松了一口气,他硬着头皮动了动脑袋。
赛缪尔便没有再提。
他足尖再次踩实圣台。
赛缪尔用指尖梳理了一下蓬松的长发,他沉默地不知道说什么。
在昏睡之前,他所说的东西太多了……
多到令他感觉到羞耻。
他听到身后细微的动静,于是转过身来,就看见厄尼斯特跪在地上。
“陛下,我请求您饶恕我接下来的冒犯。”
高大的雌蜂单膝跪地。
“陛下并不是全知全能的。”
空气中陡然一静。
一个高大的身影倒映在赛缪尔瞳仁处的金环之中,他没有说话。
却见跪倒在地的雌虫再次开口。
“陛下也不是‘先知’。”
“陛下看不到完整的未来,做出的决定也可能是错误的。”
“但陛下在用‘神明’的要求来要求自己。”
“陛下只是一只普通的雄蜂而已。”
“饿了就应该寻找食物,渴了就该喝水,活得幸福了就想要更长久地幸福下去……”
“如果欲望都是错的,那工蜂想要变成雌蜂,蜂族想要长久延续,不都是欲望的一种吗?”
厄尼斯特说完,自觉冒犯,于是深深匍匐在地上。
“这般大不敬的话语,还请陛下责罚我吧!”
“你觉得我无法承担吗?”赛缪尔轻声问道。
“陛下想要交出满分的答卷,但是试炼的内容却一直在改变。”厄尼斯特回答,“如果这样,陛下还是只想要满分。”
“那……那陛下就是想要知道正确答案后再落笔。”
“这是作弊。”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赛缪尔继续问道。
厄尼斯特想了想,回答道:“雌蜂通过性考试,60分及格,80分优秀。”
“……”
赛缪尔一时失语。
“过了60,工蜂都要欣喜若狂了。”厄尼斯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所以在雌蜂中,有这样一句话。”
“60分万岁,61分浪费。”
“……”
“竟然是这样吗……”
一直以来,赛缪尔都活在众多期望之下。
‘先知’说,你是唯一有希望唤醒九叠泉的蜂族。
大祭司们说,赛缪尔殿下天赋异禀,一定能带领蜂族走得更远。
自他真的唤醒九叠泉后,他便被加冕称王。
他们都说他是蜂族唯一的希望,是百年不出的神迹。
久而久之,赛缪尔也是这样觉得的。
一定要做到完美。
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失望。
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连他自己也没有。
他好像只能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
但在今天,一只雌虫竟然告诉他:“你只是一只普通的雄蜂而已。”
他只是一只普通的雄蜂……吗?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厄尼斯特。”赛缪尔感叹道。
厄尼斯特的勇气逐渐被涌起来的惭愧与恐惧掩盖了。
他是什么身份,竟然有胆子责怪陛下!
他羞愧地低下头:“请陛下责罚。”
“我只是一只普通的雄蜂吗?”赛缪尔在厄尼斯特的面前弯下腰,他用指尖强迫雌蜂抬起头与他对视,金环之中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
厄尼斯特的脸颊越来越热。
太近了。
他几乎能闻到陛下身上的香味。
这样的香味令他头晕目眩。
“不……”
“嗯?”赛缪尔微微偏头,“方才你还这样说。”
“对于厄尼斯特而言不是……”
高大的雌蜂几乎要因为这样的热度昏厥过去,心声不知羞耻地脱口而出,让他无法面对这样的陛下。
实在太近了……
对于他而言,陛下当然不可能是一只普通的雄蜂。
陛下是最特殊的存在。
哪怕陛下不是陛下。
但只要他是赛缪尔……
“什么?”
“陛下是我的一切。”
“是吗?”
赛缪尔笑了一下,随后倾身向前,在厄尼斯特高挺鼻梁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圆润的唇珠与隆起的驼峰处一触即分。
“这是奖励。”
短暂的静默后,赛缪尔听见了巨大的嗡嗡声。
他抬头,就见厄尼斯特的肩胛处冒出了两对翅膀。
它们疯狂震颤着,扇起的风将赛缪尔散落在肩膀的卷发吹气。
巨大的声音自然也来自那处。
赛缪尔怀疑,这样扇动翅膀的频率能够带动任何一只蜂族。
它们扇动得这样卖力,如果不是厄尼斯特个子足够高大,又是跪在地上的。
他此刻……应该已经飞起来了吧。
“厄尼斯特,你的雌蜂通过性考试,只有60分吧。”
毕竟在这样的考试中,人形拟态的得分占比应该会很高。
在厄尼斯特羞愤欲死的眼神中,赛缪尔勾起嘴角。
.
“陛下要出去看看吗?”
厄尼斯特问道。
“当然。”
赛缪尔久违地换上白色的长袍,他坐在镜前,手指拨弄了一下长发。
他黑金色的长发不算干枯,却也算不上莹润。
赛缪尔叹了口气,随后随意地将它们笼罩在帽兜之中。
厄尼斯特走到赛缪尔身后,低声道:“陛下,我为您束发吧。”
得到应允后,厄尼斯特一缕缕将卷发梳顺,他唯恐弄疼了陛下,动作很轻。
因为知道陛下会带着帽兜出行,那头长卷发被松松地编成斜辫。
赛缪尔发现镜中的雌虫犹豫了一瞬。
随后一朵明黄色的小花出现在他手中,他却迟疑地没有再动作。
花朵很小,花瓣娇嫩,却重重叠叠地簇拥在一起,保护着其中亮蓝色的蕊心。
这样明丽的颜色出现在雌虫黝黑的皮肤之上。
多少有些不搭。
赛缪尔却笑了起来。
他认为,厄尼斯特不是握着一朵小花。
而是一朵小花长在了他身上。
黝黑的、坚实的身躯。
宽厚的、肥沃的大地。
“怎么不继续了?”
雄虫挑起眉梢。
厄尼斯特一愣,随后在镜中与陛下金色的眼睛不期而遇。
他当然也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那朵明黄色的小花在他身上就像是春天一样显眼。
几秒钟后。
厄尼斯特终于有了动作。
他僵硬地、迟缓地、虔诚地,将花朵插入陛下的耳畔。
花朵娇嫩的花瓣擦过赛缪尔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