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镣铐是我自愿戴上的。”
在厄尼斯特震惊的眼神中, 赛缪尔轻声说。
这些镣铐,对于赛缪尔而言,既是枷锁, 但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在他饿得几近疯狂的时刻, 正是这些镣铐牢牢锁住了他的行动。
也阻止了他因为失控的欲望对其他蜂族下手。
赛缪尔难以想象,自己从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上醒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没有这个手铐,他或许早就崩溃了。
上一世, 直到他死亡,这镣铐也未曾从他手腕上摘落。
因为‘先知’和神殿并不想赛缪尔死去。
将工蜂变为雌蜂的方式有三种。
一是服用足量的九叠泉泉水,赛缪尔猜测这也是女皇最初的设想。
二是实力强大的雄蜂对工蜂赐予祝福, 但这一点除了他和‘先知’以外, 只有极个别的大祭司能够做到。
三便是如今最普遍的做法, 神殿大祭司们会将自己的信息素融入稀释后的九叠泉泉水之中, 再由其他祭司予以祝福。
这样一来, 变为雌蜂的工蜂们就有着天然的势力偏向, 他们和神殿的结合也密不可分, 大祭司之间也能相互制衡。
但是赛缪尔的出现将这个局面打破了。
他唤醒了九叠泉泉水, 这样一来神殿的作用便被削弱了。
如果神殿不及时控制住赛缪尔,那神殿很快就会被多年未出现的‘王’所取代。
但他们也不想赛缪尔死去。
因为九叠泉泉水如果完全干涸, 雄蜂们也会受到影响,因为他们的精神力也需要九叠泉的滋养。
所以最好的办法, 便是让赛缪尔臭名昭著地、痛苦地活着。
——他要活着,九叠泉才不会枯竭。
——但是他又不能活得太好, 因为神殿的地位会受到影响。
可谁也没想到, 赛缪尔竟然能如此决绝。
他宁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衰竭而死,也再没有吃过一口血肉。
“不过, 虽然手铐是自愿戴的,但是却不能主动取。”
赛缪尔解释道,他像是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声音平淡。
“所以我只能叫他过来了。”
‘先知’当然不会主动给他取下镣铐,赛缪尔要做的就是让‘先知’彻底放弃他。
他表现得越矛盾,越软弱,越没有担当,‘先知’就会越失望。
——因为九叠泉已经枯竭了,赛缪尔这样的心性,是无法再唤醒它的。等待赛缪尔的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在极端的饥饿中死去,或是反复拉扯的愧疚感中疯掉。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废物利用”一下,榨干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先知’是一个杀伐果断的雄虫。
一旦放弃赛缪尔,他就不会留下活口。
但是杀死蜂族几百年未曾出现的‘王’实在容易给神殿留下把柄。
神殿并不是一言堂一样的存在,在蜂族之中,依然有着相当一部分的子民憧憬着‘王’的到来。
所以‘先知’为赛缪尔选择了一条自取灭亡的路。
他解开赛缪尔的枷锁,并要求他为工蜂们赐福。
要让一个人狠狠摔落,必须先将他捧上云端。
‘先知’最清楚赛缪尔是一只心软的雄虫,他连一只未开化的工蜂都舍不得伤害,又怎么会愿意去蚕食他赐予祝福的子民?
越是缔结过联系,就越会产生感情,事后也就会更加痛苦。
只要赛缪尔失控一次,不仅其余的蜂族会对他彻底失去信任,他也会完全崩溃掉。
他心中的善良、他所接受过的教诲、他所重视的感情,会与他身为胡蜂的本能发生剧烈的拉扯。
神殿不用动手,‘先知’不用动手,赛缪尔一定会自行了结。
——他曾是一块足够剔透却也十分脆弱的水晶。
但‘先知’不知道的是,赛缪尔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个叫ome的系统所描述的未来,已经证明了赛缪尔曾经的选择是错误的。
毫无原则的退让与忍耐,并不是善良,只是软弱而已。
赛缪尔垂下金色的眼眸。
“我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蜂族,当然也只有我最像他。”
不论是狡黠,还是心狠。
他都学到了。
赛缪尔自嘲一声。
这位将赛缪尔一手带大的雄虫祭司非常了解他,同样的,赛缪尔也非常了解这位‘先知’。
赛缪尔无比清楚这位‘先知’脑海中的想法。
他利用了这一点,成功解开了镣铐,也获取到了为工蜂们赐福的权利。
他会抓住这一点空隙——
将神殿整个掀翻。
他和‘先知’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之前没给你说,是怕演不出来这个效果。”赛缪尔垂眸,“但其实也不用演。”
那种饥饿并不是演出来的,而厄尼斯特的举动也在他的意料之内。
“只是连累你一起受罪,抱歉。”
“陛下……”
厄尼斯特怔怔地看着眼前垂眸的雄虫,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没有人比厄尼斯特更清楚,陛下有一颗怎样剔透又善良的心了。
他不愿意伤害任何蜂族,宁愿将自己饿到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这样的陛下,究竟是受了什么样的摧折,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突然改变想法呢?
.
“厄尼斯特。”
赛缪尔转向面前高大的雌虫。
“你已经是我的眷属了。”
“我有一个任务,需要交代给你。”
“陛下请说。”
厄尼斯特匍匐下身体,虔诚地道。
“你发誓你要做到。”赛缪尔声音温柔。
“……是。”
厄尼斯特隐约感到了恐惧,他战栗起来,背脊一阵阵发凉,却不敢反驳。
“若我失控,便杀了我。”
雄虫的声音平淡无波。
“陛下!!!”
厄尼斯特不敢置信地抬头,褐色的眼睛充满了惊惧。
他无法想象,他的陛下对他下达了这样一道残忍的指令。
赛缪尔却笑了起来,他伸手揉了揉厄尼斯特粗壮的触角,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狗。
那两根触角正因为主人激烈的情绪而瑟瑟抖动着,但依旧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放松一点,厄尼斯特。”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当然不!”厄尼斯特颤抖着否认。
“只用吸食雌蜂的血液,不造成他们的死亡,不就没事了?蜂族中有这么多雌蜂,即使雌蜂消耗殆尽了还有无数工蜂,我为什么要忍耐?”
赛缪尔轻轻说着,瞳仁中的金环照亮了他的眼睛,同时也圈禁住了他。
他的声音充满了自嘲:“我是尊贵的雄虫,我的精神力无比广袤,我能让更多的工蜂变成雌蜂,甚至能让干涸的九叠泉重新涌动。”
“但是厄尼斯特,生命不是这样计算的。”
“我背负的罪孽也不会因为我的功劳而抵消。”
赛缪尔的声音变得又轻又淡。
“今天我只需要吸食血液,明天我就会要吃掉他的胳膊,再后来,我啃噬的速度会超过雌蜂自我修复的能力。”
“我会杀死他。”
“一只不够就再来一只。”
“先是低等级的雌蜂,后来是高等级的,再后来雌蜂不够了我就会为工蜂赐福,我有这个能力,他们会全部变成我的食物。”
“我最喜欢的还是雄蜂,他们的精神力最为美味。”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不会这样。”
赛缪尔牵起嘴角。
“是的,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都可以忍耐。”
“但是金环胡蜂食用血肉后的寿命会很长很长。”
“几百年之后,我还会如此吗?”
“欲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膨胀,但它一旦被满足后,又会有新的欲望滋生出来。”
“食物,强盛,权利,永生。”
“欲望从来都是无穷无尽的。”
凝望深渊之人最后的结局不是坠落渊底就是变成深渊。
“我并不是蜂族的‘王’。”
“我是灾厄才对。”
赛缪尔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地怨恨过‘先知’。他知道‘先知’的预言是真的。
——因为他也看到过同样的场景。
蜂族的女皇全知全能。
后代的雄虫虽然不及女皇,但总有天资出色者,能够与神沟通、预知未来。
这样的雄虫被称为‘先知’。
他们可以为蜂族躲避灾祸,寻找正确的道路。
赛缪尔刚被变相囚禁在地下城时,曾看到过这样一个场景。
‘他’坐在空寂的圣台之上,九叠泉的泉水被染成血红。
因为常年食用蜂族,‘他’指尖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神殿已倒。
所有的臣民都畏惧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他。
王的“赐福”变成了最可怕的催命符,那意味着这些工蜂加入了王的“食单”之中。
那时的赛缪尔以为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魇,直到他知道自己是金环胡蜂的血脉。
他才知道,那是一场“预言”。
“现在,我身上的镣铐已经被解下了。”赛缪尔看着厄尼斯特,“但我还需要一道保障。”
“防止我彻底陷入欲望之中。”
“厄尼斯特,我真的非常饥饿。”赛缪尔轻声道,“如果那一天到来了。”
“你就是最后那道保障。”
他叹息一声,冰凉的手指怜悯般贴上厄尼斯特炙热的肌肤。
“我并不想交给你这样一个沉重的未来,小狗。”
赛缪尔再次笑了起来。
“但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