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听起来好像确实如此.”
秘书官的脸色很难看,他跟着小渊惠三从政多年,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以往时候,只要是首相亲自邀约,别管对方是谁,这份薄面肯定是会给的。
尤其是在日本这样非常看重“读空气”能力的国家,如果连这点眼力见都没,那种人大概率没法在残酷的社会里生存下去。
可偏偏刚刚那通电话里,北川秀老师明确说了他最近没空,想找他吃饭聊天,估计得等到九月份了.
这可是首相阁下的亲自邀约啊!
就算是六大财团的掌舵人,也没可能行程排得那么紧张,连和首相吃个饭的时间都没。
秘书官的第一反应是这位北川秀老师在“耍大牌”,毕竟日本文坛的文人都挺稀奇古怪的,有点傲气傲骨也正常。
不过这大牌耍到了首相官邸这边,还是让他感到有些不悦。
秘书官偷瞄小渊惠三的表情,思索着是不是该通知下文部省的文相町村信孝,敲打敲打这个北川秀。
听完秘书官的话,小渊惠三沉吟了片刻,随后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等北川老师空下来后,我们再登门拜访吧。”
“诶?”秘书官睁大眼睛看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首相阁下,竟然真的打算顺从那个家伙?
“怎么了,你有什么问题吗?”小渊惠三抬头看他。
秘书官连忙摇头,鞠躬道:“没有问题!既然这样,我下午再打电话给北川老师,向他表明您的意思。”
“嗯。这次联系北川老师时,记得说话的语气更柔和一些,就算他不愿意,也不要用我的首相身份去强迫他。”
小渊惠三冲他摆了摆手,
“听明白了,就去办事吧,不要再打扰我看书了。”
“是!首相阁下!”
秘书官这下是真听明白了。
看来首相阁下对北川老师是死心踏地的尊重啊。
那自己对待北川老师的态度,也要跟着改变一下了。
他和首相内阁的那批成员不同。
以往首相换届,不乏有类似町村信孝这样的前内阁成员被新任首相保留下来,甚至委以重任。
但他这样的首相秘书官,一旦首相失势,必然跟着跌落谷底,没有翻身之日——
谁敢把别人的亲信安插在自己身边?政坛里尔虞我诈,捅到你身上的刀子往往就来自你身边!
因此在得知小渊惠三对北川秀的真实态度后,秘书官立刻换了想法和脸色,心中盘算起该怎么既不让北川老师感到心烦,又能促成他和首相阁下的这次会谈。
他小心翼翼的后退着离开了办公室。
听到关门声后,小渊惠三这才又把目光汇聚在了手上的《大众》上。
他一直在追更《半泽直树》,这小说明明写的是专业性极强的银行业,可读起来却毫无晦涩感,完全不是他想象中那种科普性质浓郁的工具书。
上次连载的剧情,最后定格在浅野支行长不断收到匿名为“”的人发来的各种威胁短信。
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之前所做的一切好像都被那个“”看穿了。
而“”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
那就是把事实真相说出来,不要把黑锅全部推给无辜的下属们!
如果浅野支行长不照办的话,“”就会把手里的证据群发给行里的所有员工,并上交给金融厅的检察官,让他彻底身败名裂!
“这个半泽啊,看起来就像是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完全无视职场的规则和制度。
可偏偏就是这种极具个性的家伙,最容易受到普通人的追捧。”
小渊惠三回忆起上期连载的剧情,那种看完后的激荡心情再度浮现,让他迫不及待地继续看了下去。
小说剧情中。
此时此刻,浅野支行长和半泽直树正一对一在行长办公室对峙着。
浅野支行长的脑海里满是和“”相关的邮件在飞。
“”到底是不是半泽?
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然而,另一方面,又有某种东西让他觉得“”应该就是半泽。
虽然努力地装出平静的样子,但此刻的浅野支行长心里已经非常凌乱。
他的胃像被什么东西捏住了般火辣辣地疼痛着,头也疼得阵阵发沉。
难道真的要扔掉自尊,向这家伙谢罪吗?
简直岂有此理!
为什么非要那么做?
我明明才是他的上司啊!
然而,半泽的目光就像针一样刺过来,把浅野支行长的想法扎得千疮百孔。
半泽直树可不是个单纯的傻瓜,他是一个说干就能干得出来的人。
而且从之前的情况看,半泽在总行也有深广的人脉,并且运用自如。
虽然他的年纪比浅野小,职位比浅野低,但是如果他有那个心思的话,说不定二人在比赛场上刚一交手,浅野就被他给摔出了场外。
更何况他手里还握着现金存折这个无法被撼动的铁证呢。
同样意识到这点的浅野也醒悟了过来。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仅仅是道义上的问题了。
他也不能用一眼就假的谎言来搪塞半泽——
如果半泽真的掌握着他犯罪的证据的话,只要把证据上交给金融厅,他必然会被以金融诈骗、职权侵占的刑事罪名所起诉!
以半泽的性格,还有之前自己这批人对他的咄咄逼人,他肯定会彻底追查到底吧。
谢罪呢,还是不谢罪?
浅野的心里,各种复杂的情绪又开始激烈地翻滚搅动了起来。
然而,很快那些对立的,或者说是矛盾的感情就被一种不由分说、无法抗拒的力量,集中指向了一个结论。
浅野终于把一直注视着地毯的视线慢慢地再次转向了半泽。
一看到对方那像看傻瓜一样的表情,脸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笑意,浅野的自尊心就像被火烫了一下。
要向这种家伙,可恶,真的要向这种家伙低头认错吗?
这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插入了别的画面。
浅野强作镇静的表情彻底地崩溃了。
“爸爸!”
女儿怜央的笑脸绽放在浅野的脑海里,还有儿子佐绪里那气鼓鼓的笑脸,还有妻子说着“变大了呢”的声音。
我——我——对不起你们啊!
浅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直视向半泽。
“写的真好啊浅野此时此刻的心情,想必许多身居高位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一开始是贪心和野心作祟,之后为了填补谎言而扯下更大的谎话。
就这么一步步走向了堕落的深渊。
而在弥留之际,脑海里又翻腾起了挚爱之人的音容笑貌”
一向稳健行事的小渊惠三倒是没做过类似的事,可他一路走来,看过不少因这种事而最后倒下的“浅野”们。
甚至其中不少人,曾是他的好友和同期,最后却被他亲手审判。
因此他比许多人都了解这类人的心思和想法。
毫无疑问,北川老师彻底写活了这个浅野支行长!
他继续翻页,很想马上就看到浅野支行长对此事的最后决断。
翻页后的新一章,硕大的一句“对不起”冲击着小渊惠三的视线。
想必此时同样在看《半泽直树》的读者,都已经兴奋地捏起了拳头吧!
“对不起!”
浅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两只手撑着桌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浅野终于承受不住了,彻底向半泽屈服了。
“求你原谅我吧。”他这么说道,已经完全没了一个支行长的威严。
现在的他,和之前咄咄逼人,想着要把半泽往死里整的那个混蛋截然不同。
在数秒的时间里,半泽就这么默默地盯着浅野的头顶,一直等着他抬起头来。
没有得到回应,浅野心里忐忑不安,但还是慢慢地抬起脸来看向半泽,那眼神仿佛在探寻半泽的反应一样。
对方的脸上浮现出的感情看起来无法言表,五味杂陈。“你说的是什么事啊?”半泽轻笑了一声。
刹那间,浅野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
那副惊慌失措、再次因心理斗争而动摇的样子,实在是太精彩了。
“西大阪钢铁那件事。”浅野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声音。
“哦?为什么呢?”半泽的笑声更浓郁了。
浅野狼狈不堪地说道:“那五个亿不是你的责任。是我急着去做授信审批,都是我的过失。”
半泽强忍着怒火,沉默不语。
什么过失?
别开玩笑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打算巧言令色,偷换字眼蒙混过关吗?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瞪着他的上司。
“所以,希望你给我一个谢罪的机会。非常抱歉!”
“你说过失?”半泽一开口,浅野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赶紧把视线转移到了地板上。
好半天,浅野都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一分钟,也许是两分钟,也许更久。
行长室外,传来了通知大家参加周一全员例行早会的广播声。
随后传来了全体员工陆陆续续起身,朝早会场所一楼大厅走去的脚步声。
并没有人不知趣地跑到房门紧闭的支行长室来喊他们。
“那,请允许我更正一下。”
终于,浅野开口了。
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眼珠像微弱的电灯一样来回转动。
“我——我,背叛了银行,背叛了东京中央银行。做出了作为支行长,不,作为一名银行职员不应该有的行为。我很惭愧。”
浅野的头一下子垂了下去,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又沉默了,凝固在脸上的表情,仿佛支离破碎的蜘蛛网。
他慢慢地在椅子旁边跪下去,头伏在了地板上,以土下座的姿势对半泽这么说道:“就是这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嘶——”
看到这一幕,小渊惠三也难以抑制住激荡的心情。
以牙还牙,加倍奉还是半泽直树最出名的格言,也是无数打工人挂在嘴边模仿的金句。
而他在之前,对着浅野支行长等人,平静而狠厉的说出那句,“如果我是对的,请你们土下座向我道歉”,曾被读者们认为是一时口嗨。
因为这真的太魔幻了。
不仅要求上司道歉,还是以最屈辱的土下座姿势!
这可是古代,那些地位极低的人,不得不对地位高的人所行的大礼啊!
没想到北川老师真就写出了这种“逆天”剧情!
然后更逆天的剧情还在后面!
“无法原谅。”
半泽这么说道,他冷静的口吻中带着尖刻,
“你就是银行职员里的垃圾,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这话说得太狠了,愕然的浅野嘴巴一张一合的,但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支行长室里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去接。”半泽命令道。
浅野慢腾腾地站起来,拿起听筒放到了耳边,听到对方的声音后,很为难地回头看着半泽。
“是前台打过来的。对、对不起,我、我妻子来了。实际上她来大阪了,是来跟我道别的。”
浅野对着电话说道:“知道了。不过,完事儿你就回去吧。”说完就放下了听筒。
“她说给大家带了一些礼物过来。无论如何,都要亲手交给我.”
不一会儿有人敲支行长室的门,浅野打开了门。
一位里面穿着短袖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短外套,脚上是一双轻便运动鞋的非常朴实的女性站在门外。
注意到半泽在场,她赶紧非常客气地鞠躬致意:“非常抱歉,突然跑过来,打扰你们工作了。”
这句话不是对浅野说的,而是对半泽说的。
“没事。”半泽小声回答道。
这时候浅野的妻子好像一下读懂了室内不寻常的气氛,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惊讶的表情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看半泽,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啊,这这个。”
她把手里提着的点心盒子递了过来,
“一点儿小东西,不成敬意。分给大家吃吧。承蒙大家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丈夫,非常感谢。啊,这位是?”
“融资课的半泽课长。”浅野介绍道。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还请您多多照顾我丈夫。”
说着,她深深低下了头,
“孩子们特别想念爸爸,非缠着我让我带他们来。
我们是周六过来的。孩子们昨天就回去了,我想难得来一趟,想到支行里跟大家打个招呼,所以才待到今天的。请问——你们最近工作都很忙吧,我丈夫也总是没什么精神,我很担心。”
“好啦,你还不走吗?”浅野赧然的催促道。
他的妻子微微蹙眉,看上去那么楚楚可怜,又是那么真诚。
半泽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虽然他就是这么个人,不过,还请您多多关照他,半泽先生。”浅野妻子从容不迫地抓住半泽的手,紧紧地握住。
从她的指尖传来了意外强大的力量,让半泽吃了一惊。
她带着非常认真的表情,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半泽:“请您,请您,照顾照顾他。”
她求情般地说着,半天也没有放开半泽的手。
这就是女性天生的敏锐直觉吧。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寻常气氛告诉她,他们一定是在说着什么逼迫自己丈夫的,特别的事。
面对沉默不语的半泽,浅野妻子仿佛就要哭出来了。
“喂,好啦。”浅野实在看不下去了。
听到浅野的声音,浅野的妻子后退了一步,再次深深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支行长室。
她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寂寞,半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半天都没收回眼神来。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把妻子送走后,浅野返回来道歉道,“希望你能原谅我。就是这样,半泽。是你给我发的邮件吗?”
半泽没有回答。
现在说是谁发的邮件还有什么意义呢?
以为让老婆过来打一下感情牌就能抵消掉自己的犯罪行为么?
如果这样就能被原谅,那么那些因此事而受伤的其他人,又算是什么呢?
半泽用他惯有的方式,单刀直入地说道:“我打算向银行告发你的所作所为。”
浅野的脸上浮现出绝望的恐惧。
“求你饶了我吧,求你了!”
他再一次把头伏在了桌子上,
“我还有家人,我不想给家人添麻烦。
拜,拜托了。千万别这样——你千万别这样。
半泽,很抱歉到处说你的坏话,求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让我当牛做马也行,求你放过我吧。”
看着浅野声嘶力竭的求饶着,一句又一句的话冲击着小渊惠三的神经,让他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半泽直树,真的打算绝不原谅这个家伙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