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是下乡知青——王爱云,也是刚来的,昨天才到的康庄农场。
王爱云下乡到了高密东锅框,期间,熟识并嫁给了“转业”军人吴亮。
十多年来,她在东锅框吴家养育了四个孩子:长子吴伯海,次子吴伯涛,长女吴绿衣,次女吴青衣。
这次他们夫妇来农场就业,原计划只带俩孩子。可临行前夜,四个孩子为了谁跟爹娘、谁跟奶奶吴老太的问题起了争执,在老家打了个天翻地覆。
无奈,夫妻俩只好“踢里踏拉”地,一堆儿女全都一齐带来了。
祖籍青岛的王爱云一家也挤在最后面这趟房,住在最东头的两间屋里,与蔡晓家中间隔了五个户。
通过王爱云的嘴,蔡晓知道了最早来的是个叫刘若雍的男知青一家。
刘若雍原籍威海,下乡那年,他被分配到了高密后窎庄。七年前,妻子孙悦欣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叫刘孙栋,另一个叫刘孙梁。现在,他们一家住在中间那趟房儿的最东头儿那两间屋里。
还有一户儿,住在王爱云家隔壁,是来自菏泽的男知青——章俊沉。他娶了高密前窝洛的苗淼,二人育有一子章凯旋。
蔡晓向王爱云借了扫帚和笤帚,把两间屋子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又找出文龙的一件旧衣裳,撕巴撕巴当了抹布,把门窗上的玻璃都擦得锃明瓦亮的。等出去转悠了一圈儿的唤弟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被褥床单啥的都铺平整了。
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文龙就带着瓦匠用具啥的赶回来了。
蔡晓一看:不错!竟然还知道带上扫帚和笤帚,这下儿她也就放了心。
“铃铃铃……”
前边儿,技术员柳清扬提到的午饭铃声果然响了。
跑得满头是汗的唤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嘴里激动地嚷嚷着:“娘!快听——电铃……真好听!比咱庄上‘当当’的大笨钟‘脆声’多了!”
蔡晓抓过闺女,拿毛巾给她擦擦脸,笑眯眯地说:“走!咱都上食堂去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噢——吃饭喽——”唤弟听了娘的话,又一溜烟儿,头前儿跑了。
文龙夫妇拿上大饭钵和搪瓷缸子,并肩去了农场的大伙房。
宽阔的食堂里已经有二十多个人了,有的正在就餐,有的还在排队。
蔡晓和文龙站到队伍后面,耐心等待着……
只听耳边南腔北调的嘈杂声不绝入耳:“师傅,我要一份烧土豆、一份白菜炖粉条儿,再给来四个大馒头……”
“给俺六个肉包子……再来两头蒜儿……”
“半斤油条!”
……
终于轮到蔡晓了,她探头儿看了看:午饭还挺丰盛的:主菜有五六样,佐菜有两三种,饭有油条、包子和馒头。
“娘!俺要吃香油果子1,还要吃肉包子……”唤弟一下子钻到了蔡晓的前面,双手攀住售饭的宽大窗台,踮起脚尖儿,抻着头,使劲儿向里看。
蔡晓身后的文龙赶紧上前道:“师傅,四两油条果子,两个肉包子,再给三个大饽饽,菜嘛——晓儿,你想吃啥?”
“就吃烧土豆和咸菜丝吧!”蔡晓暗自琢磨:也不知农场的饭菜贵不贵,希望跟娘说的一样儿实惠才好。
“中!师傅,俺们就要这些儿……”文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贰圆的绿票子递给窗口售饭的胖师傅。
“食堂有规定,不能收钱,拿粮票和菜票来!”胖师傅似乎有点儿不高兴,他面无表情地说。
“咹?还要粮票、菜票!俺还没去兑换呢!得到哪来……”文龙挠挠头儿,不知所措地嘟哝着。
排队等候的“长龙”里忽然有人发声插话:“老婆张,怎么又“郎荡”起你那张‘老婆脸’来了?嗬!昨晚——不会又叫你老婆给蹬床底下了吧……”话未落,食堂里就暴发出一阵“哈哈哈哈”的哄堂大笑。
“老婆张,还不快给人蔡知青一家盛饭,国家都觉着对老知青有愧疚,要给俺们补偿。偏你看不清形势,人家刚来,不就是没来得及兑换饭票吗?多大点事儿呀,还学会为难人了!先给人把饭打了,等我一块儿结账……”文龙一家的身后,一个手拿饭盒的中等个子的光头中年人开口说话了。
后来,蔡晓才知道那个光头中年人叫吴亮,是上午首位造访她家的知青——王爱云的家属。
被人唤作“老婆张”的张财富脸更阴沉了,他“嗤”地一声,鄙夷道:“哟——还‘俺们老知青’呢!你是知青吗?还不是沾了你那个青岛知青老婆的光,就凭你这个‘光溜蛋’,一看就是才放出来的样儿,也能当上工人?估计这会儿还蹲在那个连草毛都不长的东锅框砂石岭上囔!‘一块儿结账’——你不就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出身2嘛!又来充的什么‘大尾巴狼’……”
“你他妈的满嘴胡沁什么,是不是欠揍啊?”转业军人吴亮把饭盒往售饭窗口一顿,挽挽衣袖满面通红地就要上前。
“哎——哎——别价儿,俺去换饭票不就得了,这事儿弄的!”文龙拦住怒形于色的吴亮,面带懊恼地说。
这时,王爱云说的那个菏泽男知青章俊沉——沉不住气了。
他“蹭蹭”几步,挤上前来声援邻居吴亮:“老知青怎么了?沾老婆的光又怎么了?我们知青当工人是国家的安排,不服气?不服气找县上啊!”
一个“男低音”偷偷报讯:“别吵了,潘书记来了!”
“都‘结没声儿’的吧,‘大老潘’来了!”有人更低声地“嚓咕”。
“潘书记!”
“潘书记也来吃饭?”
“潘书记来了!”
……
众口不一的问候声在人群里此起彼落。
“不安稳儿地吃饭,吵吵什么?”大伙儿口里——潘书记的高门儿大嗓就像清朝皇帝“御驾亲临”前的“净鞭儿”一样,抢在他进伙房的门之前,先来“鸣锣开道”了。
“都怎么的了?不就吃顿晌饭嘛,至于这样儿‘吆二呼三’的?”
人称“大老潘”的康庄农场“最高行政长官”——潘大海,果然有“煞威”,他一开口,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唤弟忽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人人景仰”的“大老潘”,越看心里越迷糊:这个人比俺爹也大不了几岁,也不老啊!就是又干又瘦又矮,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估计谁都不会相信——他能与刚才的“声若洪钟”扯上关系。俺娘曾说拿破仑身高5尺2寸3分,合咱们国家的1米685,是个“大名鼎鼎”的矮个子。可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大老潘”比自己也高不了多少?怕是还没有矮个子的拿破仑高呢!这里的人是怎么看出他又“大”又“老”来的呢?
潘书记目光锐利地“鹰视”了一圈儿,最后威严地道:“谁来说说,刚才是怎么了?”
……
唤弟瞟了瞟周围的大人,见没人肯搭腔儿。自己心里又生气刚才的胖子不肯卖给他们香油果子和肉包子,就不想轻易放过“老婆张”。她舔舔干燥的嘴唇儿,忍不住跃跃欲试。
精明的潘书记不经意间与她热切的眼神儿一对,也不觉一愣。突然就想问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伸手一指唤弟,刚张口说:“你这孩子……”
机灵的唤弟忙截住潘书记的问话:“伯伯,你是要问俺吗?俺知道!”
潘书记又一愣:“你知道?”
“对呀!对呀!刚刚那个拿着大勺子舀菜的胖伯伯说俺爹没有饭票,不肯卖饭给俺们。这个光头的伯伯就说要帮俺爹结账,胖伯伯就不高兴了。他说光头伯伯不过是仗着老婆是知青才当上的工人,还要硬充‘大尾巴狼’!”唤弟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回头一指怒气未消的章俊沉,接着讲,“这个好看的伯伯听舀菜的胖伯伯骂光头伯伯‘泥腿子’,就——就——娘,就什么来?哦!想起来了,就‘拔刀相助了’——”
【高密土话解析】
1——“香油果子”,就是“油条”。
2——“泥腿子”,是对“农民”的一种蔑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