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酉家村,村口,几个七八岁的顽童正聚在一起玩游戏。
“剪子——包袱——锤!”
一个大名叫“姚红蕾”的拖辫子女孩大喊:“是阳阳,他出得锤,阳阳输了!”
“快跑!咱们藏,阳阳抓!”长生嚷起来。
领头的孩子——路路,拉了拉长生,一把推开阳阳说:“长生,咱不带阳阳玩,他家没献铁。”又把两手比在身前,路路骄傲地说:“我家可交了!交了一口这——么大的猪耳朵锅。”
“俺家也交了,俺家也交了,交的铁锨头”。红蕾把头钻进这个小圈子,挥舞着两只小胳膊,热烈地附和道。
王栋家的二儿子——小刚,也抹着鼻涕赶紧说:“我家交了一个破鏊子,带我玩吧!”。
“你们都来吧!除了阳阳,谁叫他家不献钢铁的……”路路嚷嚷着。
……
孩子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把本来就木讷的阳阳冷落在一边。
他羞愧地低着头,低声咕哝着:“俺家没有鏊子,也没有破锨、破锅……”。
扎着两条细黄的,翻辫子的女孩——红蕾,看阳阳苦着一张小脸儿,凄凄惨惨地,自个儿呆在一旁,不觉心生怜悯。
她跑到阳阳身边,把他拖到一堆圆石头前,那些圆石也不知是谁家为了筑房,而备下的料。
当时的红蕾,还处在一片天真的年纪,简单的小脑瓜不会为区分物品的归属,而耗费丁点心思,更不具备“不得私拿他人财产”的自觉。
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双手捞起一块别人家的、沉甸甸的石头蛋子,掂了掂分量,掰开阳阳肉嘟嘟的小黑手,塞给他。
狡黠地笑着说:“抱住了——!听俺的,你这会儿就跑回家去,把这个东西使劲往锅里一丢,我保管,你家马上就有破锅了。”
红蕾“噔噔”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叮嘱:“小心!可别叫你那个小脚嫲嫲抓住——喽!”
阳阳接过石头,低着头,天人交战了一霎儿,下定决心后,狠狠跺了一脚,毅然转身,怀抱“屈原投江”的决绝,“噔、噔、噔、噔”,“脚打腚锤儿”1地小跑着回家了。
余下的孩子也都不以为意,接着玩他们日复一日的“捉迷藏”的游戏。
时间不长,咱们的小英雄——阳阳“嗷嗷”大哭着,左手捂着屁股,右臂在身边急速摆动着,一边频繁地回头看着,一边向村口飞快地跑来了……
孩子们听到他奔放的嚎啕声,抓的顾不上抓了,藏的也顾不上藏了,一齐停止了游戏,顺着阳阳的来路望过去。
只见阳阳后面二三十步外,他的小脚老嫲嫲“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跑跑、停停,一路紧追不舍。
小脚嫲嫲扬着手里的笤帚疙瘩,上气不接下气地痛骂:“抽风的小穷种、兔崽子,你把锅砸裂了——璺,晌午饭拿啥揍?”
“哼——”阳阳小鼻子抽泣着,声竭力嘶地喊叫着……“红蕾——!——红蕾!——”
“哎——真是个傻孩子!这不是明显地不打——自招嘛!”红蕾小大人似得深深叹了口气。
……
后来,阳阳家到底没献锅,他嫲嫲找了个“锢漏子”,用小铁锔子将大锅裂纹细细地补好了。
说书唱戏的,都讲一个“巧”字,小脚嫲嫲没撵上闯祸精——阳阳,却迎头遭遇了一个锔盘子、锔碗、锔大缸……的“锢漏子”。
满脸沧桑的老锢漏子匠,肩挑着挣饭吃的家什儿走街串巷。
他扁担的一头是一个槐条子编的置物筐,筐里安放了小炭火炉子,小铁砧子、手动砂轮机子、碎煤块子等等,另一头则挑着一个风箱那么高的工具柜。
身前的扁担上,还挂着卸掉钻头的“弓子钻”和一面小巧的破铜锣,走几步敲打几下,嘴里跟着?“咣……咣……”地锣声高喊:“锔盘子、锔碗、锔大——水瓮——唻!……”
小脚嫲嫲攥紧笤帚疙瘩,迎上去问:“大兄弟!破锅能锔吗?”
“老姐姐,那俺可得先看看再说……”。
老“锢漏子”偷瞄了瞄她手中的笤帚疙瘩,不知是打怵呢?还是咋的?反正他没有大夸海口,只是很保守地回答着。
就这么简单,阳阳嫲嫲寻到了这个老锢漏子匠。
跟着阳阳嫲嫲走进到灶间,老锢漏子匠用他行家的眼光一打量,就搓着两手说:“嘿——嘿嘿!这个,没问题!”
铁锅与灶台之间是用大泥粘连的,他系上围裙,挽高袖子,先把锅四下里,轻轻地活动了活动,然后,两只大手抓住锅沿,先逆向一转,又顺向一转,两臂同时发力,“呼”的一下,就把大铁锅平端了起来。
老锢漏子把大铁锅端出来,安置到院子里的一块空阔地儿上,拉开他百宝箱的几个小抽屉,把今天能用到的扒锔工具——钻具、锔钉、锤子、钳子、錾子、剪子、锉子、锔膏……,从里面逐一取出,整齐排放在一块专用垫布上……
他专注地,一丝不苟地操作着,其认真程度丝毫不亚于技艺最精湛的医生在做术前准备……
阳阳嫲嫲放下笤帚疙瘩,倒腾着两只小“金莲”,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好奇地问道:“人家都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兄弟你又锔盘子又锔碗的,俺咋没见你的真家伙呢?”
老“锢漏子”憨厚地笑了笑,搁下手中的“丝丝”响着的弓子钻儿,在乌漆抹黑的围裙上擦擦两手,郑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送到阳阳嫲嫲眼前亮了亮,老太太连“相”都没看到,他回手又揣怀里了。
嘴里说:“老姐姐的这个活——是粗活,用不着它,别看它‘小’,这可是俺 的‘大’件儿。”他又回头拍拍柜子箱说:“这一副挑子加起来的,也赶不上这个小东西值钱,少了‘它’,俺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老“锢漏子”饱含深情地感慨着:“这——还是俺爹传下来的!”
阳阳嫲嫲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宝贝”的真相,可还是肃然起敬:“嗨!兄弟,你行啊!”
谁能料到,这个撞上来的“锢漏子匠”,竟然是飞机中的战斗机。
你看他,钻眼、扒锔,锤敲,抹石灰膏,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看,经他之手补好的大铁锅,就像那工艺品上绣了,漂亮、耐看。
怎么?不信?那你再仔细点看!
扒在锅上的这些小铁锔子,就像国庆阅兵式上的一行士兵,顺着裂纹的走势密密排列着。
一个个锔子大小相仿,间距均匀,用手摸一摸,不凸不凹,自然平滑,毫无匠心之意。
“锔好了——,老姐姐,你多添些水,试试效果咋样儿?”老锢漏子用破抹布擦着手,笑眯眯地说。
阳阳嫲嫲添上半锅水,试了又试,竟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好手艺呀!大兄弟!”老人家非常满意,点清锔子数量,也不讲价儿,痛快地付了钱。
自此,这个被老锢漏子匠修补过的八印破铁锅,又任劳任怨的,在主家发了五年的光和热。
后来阳阳家有钱了,这个被撤换下来的“铁锔子绣品”——破铁锅,愣是没舍得扔,被阳阳嫲嫲仔细地保存了下来……
十多年后,一个走街串巷,收购古董的精明商人,在扫荡东酉家村古物时,发现了它。
他在“红蕾”家缠磨半天,最后了几倍于它的高价儿,将其买走,据说准备珍重收藏了。
亲爱的读者,这回还真不是俺码错字了!是的,确实是在“红蕾”家,因为阳阳是个典型的“妻管严”,什么都得听媳妇的,在村里几乎找不到什么存在感。许多小一辈儿的人甚至只知“红蕾”,不知阳阳,所以,熟识他家情况的人,都聪明了,齐呼他家为“姚红蕾”家……
【高密土话解析】
1——“腚锤儿”,就是“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