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唯一的弟弟,乳名“留”, 还是他没见过面的生父所取;大号于继祖,是嗣父起的。
于继祖一出“满月儿”,就被嗣母抱养在身边了。
嗣父于得名会手艺,闯过青岛,是个受人欢迎的布鞋匠。
嗣母陈氏五大三粗,虽不能生养,庄稼地里却是一把好手儿,一般的青壮年都远远不及。
于得名是个孤儿,四、五岁时父母相继撒手故去,被本家一位同样孑然一身的老鳏夫捡了去,带到青岛,养大成人,学会并继承了他全套儿的做鞋技能。
师徒二人在青岛开了个“老百姓布鞋铺”,生意还不错。
可惜师傅兼养父渐渐上了年岁儿,浑身不得劲儿了,今天这儿病,明天那儿痛的。师徒二人的不菲收入,也因此被换成了各种各样味道浓郁的中药,在药罐子不断的“咕噜、咕噜”声中,化为乌有。
钱光了,师傅也两眼一闭,谢世了。
于得名在青岛举目无亲,捧着师傅的骨灰,却无处安葬。思来想去,还是让师傅“叶落归根”的好。
他廉价转让了鞋铺子,背上装满鞋具的小红木箱子,怀抱养父的骨灰坛子,在“咣当、咣当”的声响里,坐上了“青岛——高密”的火车。
回老家殡葬师傅那一年,他已经满了十八岁。虽然长得瘦小,身体却很康健。加上他会做布鞋,在村头儿开了个小鞋铺儿,凭着那份做鞋的手艺,短短三年间,就创出了一份儿在当时来说颇为可观的家业。
二十一岁那年,在族亲们的热心帮助下,他不仅翻盖了老房子,还娶了大她三岁儿的妻子——陈氏。
双方相看时,他被女方的魁梧身姿吓了一跳。仰起脸,偷偷比划了一下,心道:“俺的娘——哎——,这‘个子’!比俺高出多半个头。”不由心生退意。
精明的媒婆儿察言观色,把他拉到一边儿,神采飞扬地夸赞:“大媳妇,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
他又觉得女方岁数大了点儿,有点犹豫:“就是这岁属嘛——!有点……”
能言善道的媒人立刻截住他的话儿,笑眯眯地说:“‘女大三,抱金砖’嘛!”
他也就闭上嘴巴,默认了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儿。
很快,强势的陈氏进了他的门儿,成了他的当家人儿。
陈氏虽然不耐看,却心有计较,能干活儿。
一过门儿,就把住了经济大权,开始“大刀阔斧”地经营他俩的新生活。
她先是“雷厉风行”地购买了八亩上等田,也不用于得名插手儿,挽起袖子,自己动手耕种。
由于于陈氏勤劳肯干,收获颇为喜人。
之后,她又几次三番置田购地。五年多的时间,八亩地就迅速变成了三十多亩,家里农忙时也用起了“短工儿”,成了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上等儿人家”。
得名两口子小日子儿过得富富裕裕,风生水起。
邻舍羡慕得不得了,个个儿都在她背后竖大拇指,直夸于得名好福气,楞是娶回一个“聚宝盆”来。
美中不足的是:她都二十九了,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求过神儿也拜过庙儿,万般无奈之下,也偷偷去医院看诊。穿白大褂儿的大夫说:“你天生宫颈发育畸形,可能有排卵障碍。”建议她手术治疗,不过不能保证效果。
两口子权衡再三,放弃了手术,最终决定抱养一个。
也是天随人愿,她俩刚动了这个念头儿,嗣子“留”就急慌慌地降临了人间。
一得着信儿,她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小脚儿“腾、腾、腾”地,快步跑到五弟妹家看孩子。
“留”红通通的小身子儿裹在一块破毡子里,皱巴巴的小手儿在脸侧有气无力地扎煞着,“啊——啊——啊……”就连干那嚎声儿,也是细声细气儿的……
于陈氏解开包裹着“留”的毡布,拉下尿布,摸了摸嗣子的小鸟儿,触手冰凉冰凉的。那感觉,实在不好说。就像她的心被谁狠狠地攥了一把,疼得她弯下腰,受不了了!
这娃儿,真可人疼!只看了几眼,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瘦弱的男婴。
也许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眼缘儿吧!
从这天起,她一天三、四趟儿跑于傅氏家,看到小家伙一天一个样儿地疯长,甭提多高兴了!
一等“留”出了满月儿,她就急急火火地把他抱回了家。又担心自己活忙时照料不周,还特意把“留”的姐姐——“胥”领回来,一起照看他。
就这样,“背生儿”——“留”,从那个缺吃少穿的苦难之家“出嗣”了,一下子跳进了吃穿不愁的“福窝窝”。
冬去春来,在陈氏的百般呵护和精心培育下,生而未见其父的“留”,健健康康成长起来了,摇身变为东酉家村的最高知识分子——高中毕业生。
去年秋天,留儿,啊!都二十一岁了,不能再叫小名了。于继祖高中毕业回到了家乡,因为他的学问大,就在村子里当了个大队会计,脱离了生产。
于继祖和他的哥哥长得迥然不同。
他哥十五岁那年,身高就一米六六了,因帮堂伯翻盖房屋时,被一堵突然倾倒的厚重土墙拍进黄泥地,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后,虽说能吃能睡,就是光长粗儿不长个儿了。慢慢定型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形象:粗壮、孔武有力。
而他从小跟随嗣母,生活滋润,一过了十岁,个头儿就“蹭蹭”地往上蹿,一气儿长到了一米八,还没“刹住闸”。终于长成一个胖瘦匀称的白面书生,俩字——“帅气”!
上学时就有很多女同学暗中喜欢他,偷偷地打量他。他表面上无动于衷,可心底儿却是暗潮汹涌。
高中读书时,他看上了一个女同学,寤寐思之一年多,都没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后来也就永远失去了机会。因为一向说一不二的嗣母做主给他定了亲,未婚妻就是她的亲侄女儿,也是他名义上的表姐。
这个表姐他年年都要见面儿,有时她还会在他家里一两个月地常住。
表姐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大他一个时辰。不过早出生一霎儿,就处处在他面前儿摆姐姐的谱儿。自己小时候没少跟她吵架,却从没有一次占过上风儿。圆脸儿的表姐瞪圆眼睛,小嘴儿“叭叭叭”的,伶牙俐齿,每回儿不把他说到哑口无言、面皮紫涨不算完儿。
他不想叫她“姐”。
一方面是因为岁数差距太小。二来呢?胖乎乎的表姐从小儿就没有自己长得高。随着年龄的增长,差距越来越明显。去冬见面儿时,他暗暗比划了一下儿,表姐冲顶儿达到他胳肢窝儿,自己至少要比她高出一个半头。
然而现在,嗣母没跟他通气儿就给他定亲了,还恰是那个从小儿就与他关系不睦的矮胖表姐。
虽说只是口头儿上的“定亲”,不是立下契约的“订亲”,可继祖心里还是那个郁闷呀!
更何况,今日一早,嗣父和嗣母就“大包儿、小包儿”地去舅舅家了,不会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什么了——吧?哎——!
想起自己的意中人,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秀气的鼻子,饱满的小嘴……唉——!算了,她这会儿在哪都不知道呢!
再拉回目光,看看自己的亲嫂子,苗条的身段儿,细嫩的脸蛋儿,带笑的眉眼儿,关键是还有一肚子儿的好学问。那才是妻子的最佳人选呢!
哥哥真有福气!他好羡慕啊!
这几天儿,哥哥又陪嫂嫂回娘家了,因新婚一个月内不能空床,自己应他所请,夜里再次代替他们宿进新房。
独自一人躺在洋溢着喜气的屋子里,二十二岁的青年难免春心萌动,时不时臆想起自己的新娘来。
……
“继祖,继祖!”羡慕曹操,曹操到!哥哥粗犷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哎——!哥,我在家呢!”继祖一个挺身儿,从炕头儿上坐起来。跳下炕儿,蹬上鞋儿,跑出房去迎接哥哥。
“哥,你回来了?大老远的,怎么不多住两天?”继祖迎上去,接过哥哥手里的自行车,推进厢房,“咔嚓”一声,锁好。
“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呢!不能再多住了。二伯和二大娘好像不在,大正月的,你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干嘛呢?”文龙关心地问。
“没事儿,我睡觉呢!哥,屋里坐儿吧!”继祖从厢房里走出来,低着头恹恹不拉地说。
“咱娘和你嫂子都在家等着俺吃饭呢,我就不进屋儿了。”文龙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快当顶了。不禁疑惑地问:“继祖,这大白天儿的,你睡的哪门子觉儿?二伯和二大娘上哪去了?”
“我爹和我娘一早就去张家集舅舅家了!”继祖双手贴脸,搓了搓面皮,使劲儿咧了咧嘴,苦着脸儿笑了笑:“我昨个夜里听见夜猫子笑了,‘咯、咯、咯’,怪瘆人的,没怎么睡好,正补觉呢!”
文龙举高手,拍拍兄弟的肩膀,笑着安慰他说:“你肯定听错了——啦!不定谁家的小孩子睡倒反觉了,晚上起来‘咯、咯、咯’地笑呢!你也不想想,那夜猫子可是候鸟,天寒地冻的早飞到暖和地儿去了,就真有那么一两只老弱到飞不远的,也会找个深洞暗穴窝着,决不会半夜儿飞到咱庄儿上叫的。啥事儿也不会有,你就放宽心吧!”
继祖摸了摸脑袋,点点头儿,笑道:“哥,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咯、咯、咯’的,是挺像小孩子笑的。我可能是过于‘杯弓蛇影’了!”
文龙一侧脸,把耳朵对着弟弟问:“你说什么?什么弓蛇影?你怎么和你嫂子似的,净冒些我听不懂的词呀!二大娘不在家,那你不是没饭吃?要不和我一道儿,回家吃去吧!”文龙诚恳地邀请着。
继祖忽略掉哥哥的第一个问题,摆着两手,急急忙忙地说:“不了,娘早上给我煮了素饺子,一会儿我用开水烫烫吃就好!你刚回?也没吃?那你快回去吃吧!我不留你了。”
“那好!我回了!你也快吃饭吧!看你怏怏不乐地,一个大小伙子,也没点儿朝气!”文龙深深看了没精打采的兄弟一眼,上去拍拍他的肩,掉头儿走了。
继祖送哥哥到大门口,看他拐进前边儿的胡同儿,不见影儿了,才回转身儿,掩了大门儿。也不去吃饭儿,仍旧爬回自己炕儿上,躺下,继续黯然伤神地“祸害”大脑:
“爹娘不会今天就给我订亲了吧?”
“看娘和爹这几天说话神神叨叨的,不会跳过“订亲”直接“送日子”去了吧?”
“我是不是很快就要迎娶表姐了?”
“要是我和表姐成亲的话,就不用叫她姐了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并且还做了一个长长的“黄粱美梦”。
在梦里,他娶了嫂子。
哦,不是,是娶了他那个高中同学。
哦,也不像。
他晃晃脑袋,再看,噢,新娘子聚齐了嫂子和意中人的优点:长腿儿是嫂子的,脸蛋儿是……怎么看怎么美,怎么看怎么得意!
他快乐极了,“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突然之间,风起云涌。新娘子又变成了表姐。
她圆瞪着眼睛,怒容满面,小嘴儿“叭叭叭”地数落着,什么“朝秦暮楚”呀!什么“朝三暮四”呀!等等,等等……没完没了。末了儿,她还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儿,来扭自己的耳朵。哦,不是扭耳朵,是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他憋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儿来了,赶快张开嘴巴,长出一口气,小声“哼哼”着,睁开了惺忪的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