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到了义庄,我们发现贾辛和段云都不在。放置供品的木桌上留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教坊司”。
    第16章 二度捕尸
    天空阴云密布,偶有小雨落下。
    我和小道士看到字条后,二话不说从义庄直奔教坊司。一路上他用外衣为我挡雨,所以我身上倒没有湿。两人越过废墟,再次进入破败阴森的主楼。
    经过上次我们与贾辛段云的一番激烈打斗,不堪重负的主楼二层被弄塌了小半边,形成巨大的豁口,如今像一个漏风的破麻袋,正呼呼地往里面灌风。
    段云背对我们,风口挺立,紫衣猎猎作响,黑发迎风飞荡。她伸出手,向上一指,面露倦色地说道:“贾辛就在楼上,不肯出来。”
    通向二楼的楼梯完全毁了,对段云和贾辛来说或许不成问题,对我和小道士这等凡人却是麻烦。小道士拿出捆尸索,正要寻个方便的借力点攀爬上楼,被我一把按住:“等等,小道士。”
    二楼与一楼中间的木板裂出一边缘呈锯齿状的空洞,贾辛呜呀呜呀的叫声就从里面透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狗。就在刚才,我从晦暗的空洞中好像看见贾辛的脸转瞬即逝。青紫色的皮肤皱缩在骨骼上,死鱼一样的浑浊眼珠,这样的一个死去十多年的僵尸,我仿佛从他的脸上看到细微的难过痛心的表情。
    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许是真的。
    我逆风走到段云对面,即便以手遮脸,大风仍吹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等习惯之后,我才开口道:“贾辛突然不肯回义庄,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段云没有否认,更没有回答。
    “会不会因为他更喜欢呆在教坊司?那可麻烦了。招,招魂……阿嚏!”小道士淋湿的外衣在寒风中紧紧贴住身体,他一面打喷嚏,一面插嘴道,“招魂科仪都快在义庄那边布置好了,重新搬到教坊司还得花点时间。而且这地方怎么说呢,墙破顶塌,灰尘还大,也不安全,啧啧,风真大。”
    我苦笑不已,干脆点破:“你试试把招魂的东西都搬过来好了,看贾辛会不会再躲到其他地方。”
    这一来,连最不懂人情世故的小道士也参悟了其中关窍,恍然道:“贾辛他不想投胎?!”
    “贾辛他有人性有情义,他不是行尸走肉,你们要他投胎,怎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他不投胎?他……他不投胎想做什么,顶着僵尸的皮囊在阳间受苦么?”小道士不可置信地问,“躲着日光,行动不便,说不了话,只能吸食活物精血为生,有什么乐趣。”
    “听起来是没什么乐趣。可是他这般苟且于世,妨碍你了吗?”
    小道士愣住了。
    我继续问他:“就贾辛的情况来说,一定会尸变吗?小道士,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这个,这个。”小道士皱着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贾辛是特例,魂与魄都有一部分残留在身体内,才会变成鬼又不鬼,僵尸又不僵尸的……”
    他说完这句,赶紧咳嗽了两下 ,“咳咳,其实只要做到不伤人命,不沾人血,不吸人精气,应该不会尸变。昨晚段云拼命阻止贾辛伤害被附身的金元宝,原因就在于此,我和段云曾有约定,我答应为贾辛超度转世,但前提是他没有尸变。一旦尸变,段云则要帮我一起除掉他。”
    我惊讶地看向段云,正要开口,小道士连忙阻道:“别急,方烟,你听我说完,僵尸也好,鬼也好,一切邪祟之物因阴气而存在,他们的归宿是阴界幽冥。如果一直在人间游荡,早晚阴气会被充沛的阳气所侵蚀。等有一天阴气耗尽,他们还未能投胎,就只有魂飞魄散。所以玲珑要靠不断吃人心维持阴气,这才撑过十三年。”
    “所以这次投胎,是贾辛最后的机会。”小道士强调道。
    我想了想,沉吟:“说起来,如今玲珑已经道出段云的死因真相,即是说,她可以投胎了,是吗?”
    小道士转向段云,柔声问道,“段云,你回忆起自焚前发生的事情了么,我们可以……”
    段云只是摆手。
    我看不过去,上前推了她一把,吼道:“你这什么意思,是没想起来,还是不愿意投胎?”
    段云一动不动,毫不在意,反而是小道士过来拉住我,叫我冷静下来。
    “你要我冷静作甚。”我发脾气道,“该冷静的是他们俩臭死人。一个装哑巴,一个有嘴说不出,投胎不投胎你们俩商量好,别把我们俩当傻子一样耍。要不是因为你们耽搁着,我和小道士早就到开州了。”
    “方小姐,我……”段云终于说话了。
    “少来!”我不留情面地打断她,“让我猜猜,你不想投胎是为了什么,为了你亲手放的一把火,害死那么多人,身为元凶你恨不得死上千次万次去赎罪。我告诉你,他们死了,早就死了,这就是他们的命。他们该死该投胎与你无关了,你就是魂魄湮灭如何,谁都不会活过来。”
    我越说越气,几乎吼出来:“十三年前,玲珑逼你嫁人,你二话不说自焚殉情。现在你都死了,她不过说了几句,你便要放弃投胎。你怎么不想想贾辛!他才是你该在乎的人,他千辛万苦来到桃花坞……”
    段云先是捂脸,紧接着肩膀发抖,身体渐渐蜷曲,不时发出凄厉地叫声。我眼看她浑身烧起紫红色火焰,越燃越烈。“砰——咚”一声巨响,是贾辛直挺挺地从二楼跳了出来,从天而降,立时朝段云而去。
    我吓到后退数步,直到小道士拔出桃木剑站出来,心里才一松。
    贾辛在离段云一臂远的距离停下,直直抬起双手,僵硬如铁爪的十指轻轻触碰段云的脸,极其缓缓地上下移动。我知道他想为段云拭泪,可他的所有关节无法弯曲,笨拙地像个机关失灵的木头人。他试图安慰她,但永远无法拥她入怀。
    即使如此,段云身上的紫火焰还是慢慢熄灭,恢复原样。
    小道士长吁一口气,责怪我:“你刚才对段云说的话太过激了,不要忘了他们不是人,仍会随时失控。”
    “你也知道他们不是人,你对他们,为什么比对我还关心?”
    小道士皱了皱眉:“我不想吵,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我反问道:“你当我一向不懂得看眼色好了。我请问一句,你看不看得出来,贾辛不投胎,是想留在教坊司,一直陪着段云?”
    小道士飞快地瞥一眼段云,沉声道:“方烟,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立马回嘴:“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段云,她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我说出来的就是笑话?”
    小道士真急了:“难得消停了一天,就好了这么一会儿,你又要闹?”
    “我才是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强迫他去投胎。他们俩生前没有福分在一起,受尽苦头,既然现在一个成了僵尸,一个变了鬼。”我指了指贾辛和段云,“他们情投意合佳偶一对,你别皱眉,我不是在挖苦讽刺——是,待在教坊司苦是苦了点,日子也不会太长,可也不妨碍世人什么。大不了就是一起灰飞烟灭,何苦非得经历一次死生相隔。”
    贾辛适时地仰天长吼,仿佛在应和我所说的话。我挑眉看着小道士,那意思是我一点没说错。
    “不行,不可能。”段云终于说话了,带着几分颤音,“我生前连累他许多,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我耸着肩对她冷笑:“我看不懂你,段云,你明明有贾辛可以陪在身边,别装模作样说你不想。且这也是他的愿望。你偏要一脸为难,假惺惺让他去投胎。你所谓的不拖累,对他好,不都是因为你内心愧疚吗?”
    小道士赶紧冲到我和段云之间,又回头对段云说道:“方烟不懂事,你冷静点,不要动气。”
    我刚要爆发,突然间,小道士趁这回头的瞬间,立刻扔出一根捆尸索,段云接过后绕在贾辛背后,两人十分默契地套住贾辛。捆尸索曾被黑狗血浸泡,附有镇魂铃,对僵尸都是极为强力的束缚。
    贾辛动弹不得,唯有不住地挣扎和嘶吼。这一次,轮到他浑浊的双眼中涌出泪来。
    我呆在原处,贾辛泪珠缀成串,像一条细线勒住我的喉咙,令我喘息困难。
    小道士将僵尸绑在废弃门板上,完毕之后,走过来对我说道:“方烟,同生共死可能听起来很不错,可投胎才是每个人最好的归宿。”
    我盯着他,心头被哀云笼罩,一时无言。
    第17章 道不同
    “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孰愚孰贤。轮转无穷兮,上玄造化;未出三界兮,拘于神变。魁(鬼勺)斗兮,(鬼甫)魒西转;(鬼雚)向南辰兮,魓 北面。”
    贾辛像待宰的黑狗被五花大绑,口中塞满生糯米,呜呜地嚎叫挣扎,招魂幡在上空飘扬。在他前方不远处,小道士正全神贯注念诵招魂经文。
    我见小道士身上不再是平时常见的简单道衣,而是一件黄色对襟忏衣,衣长及腿,袖长随身,衣服后背绣有阴阳八卦图,束发为髻,头戴偃月冠。
    第一次见他这般严肃认真地设坛作法,加上换装,简直不像我之前认识的小道士,而是一位不可直视,不念旧情,不在凡尘中的得道高人。
    小道士紧闭双目,细碎的汗珠不断在鬓边冒出,口唇开闭启合愈发迅速,咒文越念越快:“阴灵阴灵兮,茫茫没没;阳魂阳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万鬼潜,天地动兮万鬼爽。天地灵兮万鬼长,阴阳运兮神鬼享。”
    自上回从教坊司将贾辛捉住,小道士和段云便日夜轮替监守在义庄,以防止贾辛再次逃跑,或玲珑前来捣乱破坏。
    天光一熄灭,手执长剑的段云准时现身,伫立在义庄门口,神情比她舞剑时更冷漠,更凛然不可侵犯,且不准许我进去。我唯有透过破碎窗棂缝隙,看一墙之隔的贾辛在里面辗转无措,低声哀鸣。我不明白段云是如何做到连一次头都不回,连一眼都不去看他的。
    “想象自己善良无私,目光远大,会让你感觉舒服一点吗?”我问段云。但后者对我置若罔闻,我问多少次,她也从没有回过一句半句。她一个字都不再对我说。
    反而是小道士再三要我别用言语去刺激段云,他希望我能尽力去体谅这么一位“可怜的女人”。我乜斜着眼睛看他,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被教坊司的女人灌足了迷魂汤。
    段云“可怜”地把贾辛推出去参加科举,“可怜”地将僵尸贾辛带回教坊司,如今十分“可怜地”求小道士为贾辛超度。看似她舍己为人,实则对贾辛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在我看来,真正可怜的是贾辛,他在段云面前何曾有过反抗的权利。
    不久后,小道士给贾辛的印堂贴上镇尸符,义庄再也没有传出绝望之声。我暗自揣测,这应当也是段云出的主意。
    招魂前夕,在段云和小道士的四目注视下,我终于被允许撕开贾辛的镇尸符,得以见他最后一面。恢复神志的贾辛没有尖叫,或试图挣脱,这一次他只是看着段云,然后落泪。那眼神叫我心碎,因我曾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这也意味着,贾辛认命了,他对即将到来的宿命毫无办法。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段云,这是最后的机会。今夜过后,你和贾辛永远不可能再见面……”
    “不后悔。”段云意外地回答了我的提问,语气之铿锵,绝无一丝回转余地。
    我沉吟道:“云刃何泠泠。贾辛果然懂你,所以写下这句赠诗。”她浑身颤了一下,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哼,都是笑话。”
    段云向小道士拱手作揖,“ 辛苦吴空小师父,一切都请拜托了。”
    小道士颔首应允,转头将我拎出义庄。
    回客栈的路上,我问道:“小……吴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离开我,会比和我在一起的结果要更好,你会怎么选?”
    等了半天,小道士才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指什么更好的结果?”
    “就是说,如果此刻我变成贾辛,你会和段云一样相同的选择吗?明知我不愿意,会伤心,还是要我一个人投胎吗?”
    他迟疑许久,最终没有回答。
    “小道士,我知道你一定会选‘为我好’的那条路。你一定会的。”
    “方烟,你太小了,还无法理解段云的牺牲。”
    “不,我不要理解,因为我和她不是一类人。”
    我听见他轻声的叹息。
    夏天的桃花坞很炎热,近日赶上阴雨绵绵的梅雨季节,夜里才稍微凉快些。玲珑和金元宝潜逃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到如地髓深处喷薄而出的阴寒之气。可是今晚,我觉得风吹来有点冷。
    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便要吹响招魂仪式开始的号角。可是在七天又七天的贾辛超度结束之后呢?我和小道士还能按约定一起去开州吗?
    我还要和他一起走吗?
    “太乙召汝何迟迟,先至后至律有赏。感此彷徨附我幡,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明明是多云阴天,潮而不热,小道士颈上的汗珠却越来越多,大如黄豆,断断续续地坠在地上。直到他念完最后一句经文,立刻大口大口地喘气。可贾辛没有丝毫变化,他还在胡乱挣扎,看起来像是刚结束一场可怕的酷刑。
    段云攥紧了拳头,几欲上前去探看贾辛,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忍住。
    小道士凝神思索了片刻,重新升起招魂幡,再度念起和刚才一样的经文,仿若时光倒流。
    “阴灵阴灵兮,茫茫没没;阳魂阳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万鬼潜,天地动兮万鬼爽。天地灵兮万鬼长,阴阳运兮神鬼享。太乙召汝何迟迟,先至后至律有赏。感此彷徨附我幡,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第二次诵毕,贾辛直接昏了过去,站在仪式中央的小道士如木头般呆立原地,因为贾辛的三魂无一受召出现。
    这就是我来到桃花坞的第十二天。在这里生活不足半个月的日子里,我经历了数个生与死的瞬间,桃林、义庄、教坊司、元宝客栈的地下金库……此时回顾往昔,恍如前世。但桃花坞的诅咒与不幸还在继续。
    就在第十二天,贾辛的招魂仪式因未可知的原因,彻底失败了。
    第18章 离魂之雀(上)
    贾辛的招魂失败,有人忧有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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