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我承认先前多有离经叛道之行径,可我前日真没有做过此事,也并非如这婆子妄言去了赌场。”
    “今日我与先前不太一样吧?”
    她撑着病体,强行起了身,边走边自问自答,娓娓诉苦。
    “我年幼独居庄上,身旁知心人不过霜竹一人。那些仆人惯是踩高捧低,那时我和霜竹过得不好。我也曾怨过,我也曾想过为何旁人身边有家人,偏偏我没有。”
    “后来,我不想了。”
    “因为他们说我不详,说我是不要的孩子。”
    “直至九岁那年,你们将我接回来,母亲的身边也有一个孩子,他们说是我的庶妹。”
    “我生气。我难过。我委屈。”
    “为何偌大的晏家偏偏容不下我这个孩子?”
    人自知在戏中,尤诉真情。
    明明这些事都已过了十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可现在谈及起来,她依旧哽咽自泣。
    年幼时天上悬挂的那抹残月,终究难以圆满。即便目睹了后来父母亲为了她而不顾一切,可终是难以痊愈的伤疤。
    “直至昨日母亲连夜给我打了手炉,五弟为我制了香饼,我才醒悟,仅这些温暖便已足够。”
    “今早醒来,我下定决心此后不能辜负这些温暖……”
    “可是母亲,明明待哥哥回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为何连这一点时间都不愿意等?”
    说的都是真心实话,晏琤琤的表情真挚得很。她抹去泪花,长叹一声:“罢了。”
    “事已至此,为了箬姨娘的孩子,身为主母的母亲已向她的孩子挥鞭。”
    晏琤琤行至箬睦面前,锐利的眼神刺过去,豆大的汗珠划过脸颊浸湿苍白的唇,她幽弱发问:“可倘若我是冤枉的呢?”
    “不必言倘若!”
    这句掷地有声的话随着两扇门的“咣当”声一同闯入。
    -
    略有刺眼的午间春光彻底倾洒而进,迷蒙可见几只飞鸟略过满院的绿。
    说话的人身形纤瘦,束起的墨发随步伐浮动,尾发越过宽阔的肩背与胸前玉珠链纠缠,玉珠若隐若现,如黑夜星闪。
    阳光为白袍加冕,漾出一层层水波光圈,连窄腰间的玉佩流苏穗冒着细碎的光。
    那人步步稳稳地,迈向自己。
    晏琤琤半眯着眼回望哥哥的模糊身影,半扬的笑容待看清人脸后,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竟然是李执。
    相较今早清晨相见时一副温柔模样,先下他眉眼间浮动着戾气。可那双好看的眸子却叫人害怕不起来。
    额间闪着细汗,渐隐于浓密的鬓角中,他微张着口喘气,喉结上下滚动,胸腔起伏。
    如今才发觉,李执竟比李珏更为俊秀。
    晏琤琤别过眼,没敢再看。
    “老祖宗,襄王殿下他带着人直冲进来…老仆没拦住,实属失职。”
    晏老太太摆手让仆人退下。
    襄王贵为皇子,区区一个下人自然是不放在眼里。不过聚福院已属内院,外男贸然闯入便是失礼。她也不太客气:“襄王殿下。”
    “我想您直接闯入内院应不是只为了说方才那句故弄玄虚的话吧?”
    满眼里只有晏琤琤背部上那几条红肿得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让李执愣了几秒。
    回过神后,他强行压下愤怒与狂躁,维持着温柔有礼人设,浅笑作揖:“的确是本王唐突。”
    继而大步往内堂走,佯装越过晏琤琤实则将她护住,隔开了手拿藤条的周氏,继续笑道:“今早本王应泓涵所邀相见,才发觉说好送与晏二小姐的字画忘带,故而先行回府再折返送来。”
    “得知泓涵已进宫,我本想将字画放下便离去,却听你们家仆议论前日晏二小姐私下与梅咏见面而受到主母惩罚。”
    “嫡女受家法与本王无关。”李执转身眯着笑眼看向缩在周氏身旁的箬睦,眸子里刺出的冷光令人直打冷颤:“不过晏大夫人,前日晏二小姐同泓涵与本王在宝蕴楼赏画,直至日落才回府。”
    “若不信本王,宝蕴楼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倒也作不得假。”
    -
    晏玥翎躲在一旁嫉妒咬牙。
    这五皇子李执不得宠,可为人正直,性格温柔,样貌俊俏如谪仙,诗词歌赋样样在行,连皇后娘娘肯多照拂,常年霸占全朝都最想嫁的男子之首。
    这般好的人偏偏被不学无术的晏琤琤缠上。
    “二姐姐不是向来厌恶字画么?”晏玥翎佯装懵懂发问。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晏三小姐倒是无知者无罪。”李执眯着笑回怼。
    见晏玥翎吃瘪,晏琤琤轻笑一声,又想起这时的自己不爱读书,懂个劳什子字画品鉴,尴尬地咽下轻笑。
    继续努力回想前日在宝蕴楼发生的事。
    ——可她想不起。
    叹了口气,那便只能顺着李执的证词将戏收尾。
    “祖母,母亲。如襄王殿下所言,琤琤那日去了宝蕴楼看字画。”晏琤琤颤巍缓缓下跪,哽咽道:“以往我偶尔的荒唐行事不过是因太嫉妒箬姨娘和三妹妹。”
    “母女关系这般融洽不说,三妹妹还曾在母亲膝下长大。”
    “更因为有时仅需三妹妹的一句话,我就要委屈受罚。”
    她半遮掩露出藕节小臂,方才自己偷掐的青痕令人触目惊心。
    晏琤琤的语气越来越低沉,演得越发像十四岁的纯真无辜少女:“以前受的委屈已经过去,以后我不愿再被人误解。我也会学着克己守礼,担得起护国公嫡女身份,还望祖母,母亲相信我。”
    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不待众人反应便径直磕头起身大步摇摇晃晃往外走。
    晏老太太闻言早已心碎不已,顾不得襄王在场,忙不迭地起身追去:“快快快,来人,快去请刘大夫……”
    话语未落,只听“咚——”一声闷响后,耳旁仅剩霜竹的哭喊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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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拂春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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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秀天际,日落河山。
    晏琤琤头戴加冕凤冠,身着华贵后服站在揽星台上遥望宝云山处。
    身旁的李珏笑脸盈盈,揽上她的肩头,抚上她的腹部:“太医说腹中定是小皇子,琤琤可有想好名字?”
    双手合拢覆盖李珏的手,她笑得一脸幸福,撒娇道:“陛下,刚四个月呢,哪有这么快就知晓是皇子还是公主。”
    “至于名字,若是皇子便唤楀山,若是公主便唤橒禾可好?”
    李珏柔情点头:“好好,若是皇子则封太子。若是公主赏封宝荣公主,日后定像玉嫣那样招个好驸马。”
    她睁着鹿眸,言笑晏晏,好似世间幸福与幸运集于一身。
    骤然雷雨忽至,豆大的雨点坠落,所有的一切如浸湿的画那般湮灭凝乱。晏琤琤看着自己姣好面容渐淡渐浅,李珏变得面目狰狞,模糊不清。而他的怀中,林乐晚正笑着将红提送入红唇中。
    “啪——!”
    红提化为一滴血水砸在晏琤琤的手掌心上。仅一瞬间清秀山河变得黄沙漫天,烽火连连。空气中血腥弥漫,昏天暗地永无宁日,似要将这世界彻底颠倒。
    她看见了在漫天雪血中冲锋陷阵的哥哥,躺在黄土内喘气的身中箭羽的弟弟,还有匍匐在一旁指点战略的头扎布条的父亲。
    他们都灰头土脸。
    和在家中时的干净模样,判若两人。
    “二姐姐!”弟弟似乎是瞧见了她,边扬手招呼着边大声呼喊着:“当心!当心!……”
    刹那间。
    敌人锋利的长剑飞来,砍掉了他的手臂。又一片刻,泓渟的腹部被敌军的利剑捅了一个对穿。空洞洞的窟窿,血流如注,他面色苍白,整个人如被人随意抛向天空中的白纸钱那般轻飘飘地坠倒在地。
    大颗大颗泪珠流过脸颊像是在伤口撒盐,痛得全身颤抖。晏琤琤只想奋力向前,想紧紧抱住倒地的弟弟,可无论她如何用劲,都寸步未动。
    低头看。
    头顶的凤冠变成长长的枷锁紧箍着脖颈,华贵后服束紧成了一圈又一圈的锁链,勒得她几近窒息。
    在意识即将消失前,她终于听清了泓渟的最后一句话:“二姐姐,当心腹中孩子。”
    “轰隆——!”
    雷声再次炸响,世界一片漆黑,唯有一盏油灯泛着幽光。
    “姐姐,这一碗汤是陛下赐给你的。快趁热喝了吧。”林乐晚眯着笑,端着汤碗向自己靠近。
    无辜的笑容里满是寒刀,刺得她心脏疼。
    “不,不要!”晏琤琤疯狂摇头,大声喊着:“这碗汤里有毒,来人!来人!有人要害本宫!”
    只见林乐晚陡然换了一副面孔,不再是人前那柔弱天真的贵妃娘娘,而是邪恶的、恶毒的、凶狠的凶手。
    “姐姐,胡说什么。”她笑了笑,“这可是陛下赏的安胎药,你怎可妄言?”
    “姐姐的家人都在战场上杀敌,陛下犒劳姐姐是应当的。”
    骤然换了冰冷的声线:“来人,她不喝就强行灌下去。”
    “姐姐为家人操劳,身子骨已是弱得很,许太医已几番告诉本宫,姐姐的胎像不稳,怕是有小产之兆。”
    “喝了这碗汤,腹死胎中,姐姐便不用那么辛苦了。”
    林乐晚的面容狰狞起来,发出了尖锐的笑声。
    而自己的双手双脚被人束缚,下巴被她紧紧捏住,生疼得双泪直流。
    ——不管晏琤琤如何努力挣扎,终是无果,苦涩的汤药从喉咙中划过,彻底浇灭了她的孩子,浇灭了所有的期望。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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