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一座画舫外,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凭栏坐在三楼船头,无聊地向秦淮河水中一个个地丢下棋子。
楼下堤岸路过的少年们看到他,纷纷垂眉敛目,恨不得避开十万八千里。
“你还是进来吧,否则我这画坊还做不做了生意。”一个温柔的轻笑传来,让船头少年神色越发忿忿。
少年转身掀开珠帘,便看到他们齐国的陛下正坐坊中,撑头看着楼下的画舫的胡姬歌舞。
十七岁的萧宝夤凝视着那与年纪相仿的少年,突然就有些丧气,坐在萧君泽面前,轻声道:“你真的要放我去就藩?”
他是萧鸾的六儿子,萧宝卷的弟弟,老实说,他们这剩下的几个兄弟,能活到新帝继位三年,已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
“是啊,但你可想清楚了,穷山恶水,海上凶险,一个不小心,性命怕是就没了,”萧君泽微笑道,“你那些兄弟,我都问过了,他们宁可在建康城里当一个庶民,也不愿意去交州就藩。”
萧宝夤犹疑地看着他:“我可以带家臣、府库过去?”
“当然,”萧君泽随意道,“不带的话,那就当普通人,我也不苛刻,每人可以带一个园子,但得脱离宗籍,你应该清楚,这是保住你们兄弟性命的最大退让了。 ”
萧宝夤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小声道:“你虽是明君,却一点也不像个皇帝。”
这三年来,他也是看着萧君泽将治下变得富庶繁华,江南安宁,世家大族无不念陛下的好,甚至还将许多大事都放权给左右仆射谢澜和萧衍,每日做的事情,不是听琴谱乐就是沉迷器械,一点都没有担心权臣夺位的心思。
“这皇帝本来就是随便当当,有那个样子便行了,还为它怎样?”萧君泽提起这事就想笑,“要是像萧衍那样的五更就起床,我怕是长不高啊。”
萧宝夤忍不住道:“这高低长短,不是您说了算么,听说你让青蚨大长秋加高十寸牍尺,以明身长,难道传言不虚……”
他的话骤然顿住,因为对面的皇帝陛下缓缓撤下了唇角的笑意,看他的目光十分平静,平静地让他本能地感觉到窒息,像是被凶兽盯住了喉咙。
那一瞬间,求生欲超过了一切,他几乎是立刻下拜:“陛下恕罪,臣一时不察,胡乱听了市井传言,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萧君泽只是放下茶水,冷淡道:“传言,什么传言,说给我听听。”
萧宝夤心中大悔,不得以,把如今街巷爱传的传言讲了一遍。
最开始只是陛下的尺子有问题,似乎史官对记录身长这事问了大长秋青蚨,不知怎么这事就传了出去。
什么“旧尺短、新尺长”形容新不如旧,什么“天高三寸”形容陛下锱铢必较,什么“旧尺情深”形容主仆关系……
毕竟流言嘛,一个出来,就会像着大家喜欢听的方向编,陛下继位以来,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也不怎么征发劳役,还用国库的钱修缮扬州的运河,天下子民对这样的皇帝都十分喜欢,自然,自然就……
萧君泽冷笑:“你们可真是太有空闲了!既然如此,就早点去交州,明日便走!另外,到交州后,立稳了脚跟,你可以向南攻略,所得之土,都是你那南海国的。”
萧宝夤是萧鸾子嗣里比较拿得出手的,如今交州的离心势力越发重,放个宗亲过去,免得那边出问题,而且越南之地,将来只要能开垦出一年三熟的湄公河三角州,粮食问题便好解决多了。
没办法,那边太远了,其它宗室和大臣没有大错的话,他是不能派过去的——那是一种重罚,搞不好就破罐破摔去刮地皮了,而萧宝夤是个坚韧和机智份量都不缺的,他去那里,不会摆烂。
萧宝夤哪能反对,只是讷讷言是。
“修法大会明年举行,你觉得自己够资格,明岁五月,可以过来。”萧君泽平静地看着他,“你在那里毫无根基,需要依靠朝廷,相信你明白这一点。”
“臣谢陛下恩。”
“下去吧。”
“是!”
萧宝夤后退着走出屋外,然后拔腿就跑。
萧君泽这才低头,发现茶碗已经被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捏碎了。
岂有此理,就算扣掉那两寸,他的身高也应该还在180公分的范围里,哪有什么勃然大怒的事情!这些会怎么那么喜欢诽谤!
诽谤入刑的事情应该提上日程了!等明年他办修法,他一定第一个批准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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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君泽生气起身,摆驾,去了二十里外的历阳书院。
书院还没有放假,一名头发稀疏的夫子正在带学生们培养科学兴趣——两个五寸直径的空心铁半球,中间用杜仲胶来当垫片封住,往其中灌水,再用单向阀将水抽起出来,然后将球的阀口拧紧,然后,球便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穿着下衫下裤的学子们先是两个人拉,拉不开,然后两边系上粗绳子,十个同学一起拉,还是拉不开。
于是周围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踊跃地加入这场拔河比赛,但中间的铁球还是纹丝不动。
最后,两边的学生增加到了一百多个,好一番辛苦,才终于将这铁球拉开。
学生们兴奋地满眼通红,欢呼雀跃,然后挨个去看那两个半球,证明学校没有造假。
他们激烈地讨论着,嘴里嘀咕的都是什么“大气”、“压强”、“密度”、“真空”……
萧君泽在钟楼上看得非常满意,又回头去看自己亲自任命的院长。
祖暅也激动地脸都红了,刚刚他的“勉哉”声喊的最大。
“刚刚交代你的事情,你记住了么?”萧君泽问道。
“自然,等实验完成,臣必定亲自给您送去。”祖暅拿着萧君泽给出的图纸,爱如珍宝,“有幸做这样的奇物,是臣今生之幸,岂敢不誓死尽力?”
“那倒不必。”萧君泽轻笑一声,“你是朕的肱股之臣,当长命百岁。”
他又给学校安排了“浮力”科学试验、化学反应试验、显微镜等一个个科学小试验,便又去自己给自己在书院里修的小院歇息了。
他今天要不回皇宫,气死青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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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萧君泽披着纱衣,看着院墙上明月别枝,拿出长笛,准备来一曲。
这三年,他的很多歌曲被谱成线谱,流传民间,也算是为文化事业做发展了。
只是才吹一曲,他便听到了一阵喧嚣,很快有近侍来报,原来是青蚨和元勰一起追过来了。
不过,追是追过来了,气氛却十分僵硬。
不大的屋子里,青灯摇曳,三人坐在两个沙发上,面面相觑,皆不言语。
萧君泽特意和元勰坐了一个沙发,表现了自己不屑与青蚨坐一起。
青蚨沉着脸,给元勰一个眼色。
今年三十的男人文雅温柔,转向萧君泽的目光十分温柔,但说出的话却一点也没得商量:“陛下,属下也觉得青蚨大人有理,您就不要无理取闹了。”
”这哪里无理取闹了,我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么?”萧君泽大怒,“他害我名声扫地,我说了不带他一起去,就是不带他一起去,有理有据。别说我仗势欺人!”
于是,元勰和青蚨同时皱起眉头:“不行,我们不允!”
“放肆!”萧君泽一拍扶手,“我是一国之主,我决定的事,没得商量!”
青蚨冷漠地一甩拂尘,目光阴冷,那凶狠的面色,已经有了权宦反派的模样。
“好了君泽!”元勰温和劝道,“是我要回北朝见兄长,您想去见兄长,还是递交国书、走两国交访路子,想要在混在属下的队伍里,隐瞒身份前去,却是万万不可的!”
“你以为我不想么?”萧君泽无奈道,“你兄长救的过来还好,要是救不过来元恪继位,以他的脾气,把我像楚怀王那样扣住,乐子就大了!我高低得把他杀了脱身。”
元勰果断道:“那就别去!”
青蚨在一边用力点头:“不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如今是一国之主,岂可还和以前那般乱来?”
然后两人异中口声道:“总之,此事万万不可!”
第144章 准备出发
萧君泽颇为无奈。
唉,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啊,才短短三年,当初善解人意、不与人争辩的元彦和,当初体贴细致、尽力而为的青蚨,是如何变成了这副凶狠又独断的模样?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们都是我娇惯出来的呢?
萧君泽又抬起头,看着他们俩那断然没有商量余地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无论如何,事情还是要做的,既然如此,硬的不行,不如就以退为进。
“这样好了,”萧君泽苦恼地倚靠在元勰身上,“彦和……”
元勰果断推开了皇帝陛下,坐到了青蚨那边。
萧君泽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瞥了二人一眼,妥协道:“其实我这次过去,主要还是想看看襄阳如今的情况,看元宏和大兄只是顺带,既然你们都反对,那我去襄阳转转,这总行吧?”
青蚨和元勰还是不太愿意,前者道:“襄阳之事,有探子,有明月、有崔曜,哪里用你亲自前去,再说了,你过去了,说不便又想去洛阳,还是留在建康,不要节外生枝了。”
萧君泽摇头,认真道:“这是我的底线了,青蚨啊,我已经在建康待了三年,三年了!你再不放我出去,我可就悄悄出门了。”
青蚨顿时目露绝望之色。
元勰摇头。
于是气氛又僵在这里,过了好一会,元勰迟疑道:“要不然,便让他去襄阳吧。”
青蚨铁青着脸,怒道:“方才你还与我联手,如今他说不与你同路,你就甩手了么?”
元勰苦着脸,这本来就是你管不住你家陛下,我只是个路过的无辜池鱼啊!
见这个靠不住,青蚨于是又道:“陛下,别忘记了,你没有后宫,未得子嗣,贸然离京……”
“没子嗣不是更好,也不用担心出门在外莫名其妙就太上皇了,”萧君泽坐到青蚨身边,幽幽道,“这次,我摆驾江陵,真的,你不用担心我有危险……好不好啊~青蚨~”
青蚨终于白了他眼:“仅此一……算了,奴婢哪管得了陛下,你愿意便好。”
“多谢青蚨了!”萧君泽大喜。
……
等元勰退走了,青蚨坐在萧君泽身边,为他解开发髻,忧虑道:“陛下啊,你的身子毕竟不同于人,又生得那般好,你现在也是快及冠的人了,要是出个意外,该怎生是好?”
萧君泽挑眉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换个角度想想,出个意外也没什么不好。”
青蚨惊住了:“陛下,您说什么胡话?”
萧君泽笑道:“你想啊,要是我真遇到什么意外,怀孕了,就把孩子记在魏贵妃头上,到时皇嗣就有了,你也不用天天担心我后宫了不是?所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万事万物,只要辩证着看,那咱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对不对?”
青蚨被他说晕了,迟疑道:“好像,有几分道理?”
萧君泽于是继续道:“这两年我这身子是有点不得劲,所以去北边物色一两个男妃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
青蚨终于找到不对:“等等,陛下,您想要男妃,奴婢这就给你选拔,何必要去那北方蛮夷之地!”
萧君泽断然拒绝:“包办婚姻绝对不可,我身为一国之君,怎能盲婚哑嫁,这事不必再提。”
青蚨脸裂开了:“所以,您只是在找借口糊弄奴婢……”
“青蚨真聪明,现在都骗不到你了啊。”萧君泽遗憾,摇头又摇头。
青蚨怒而甩手,气而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