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担过去的时候,老农正准备搬那少些的木柴,在看到顾担进来之后,咬了咬牙,直接抱起一捆。
“您是客人,哪能让您搬?咱这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老农说道。
回到空旷的主屋,老农用火石升起了火,小心的添着木柴,催促道:“老婆子你快点啊!火都升起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还有被明显压低的,恼怒的抱怨声。
“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招待两位客人……”
那声音压的很低,但顾担的听力自是超凡,荀轲听闻不到,落在他的耳中自是清晰。
没多久便有一老妇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只见她身材单薄瘦弱,面庞粗粝而僵硬,肤色蜡黄且松弛,但最让人关注的,却是穿在她身上,明显小了不少的单薄麻衣,紧紧裹住本就并不丰腴的干瘦身体,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吃力。
老妇人目光落在顾担和荀轲的身上,也是吃了一惊。
这么俊的人一眼看去就知道绝非什么寻常百姓,再看荀轲的衣着,定是非富即贵。
当下心感惶恐,勉强对二人挤出一个笑容,仓促不安的说道:“我去准备吃的。”
“我们这里还有些,热一下一起吃吧。”
顾担拿出荀轲的包裹,将其中的吃食都给拿了出来。
大块的风干的腊肉,用白面做成的馒头,还有一些则是小莹寻来的特别耐放的糕点。
“全都做了吧,过了今天便有人接我们,这些东西现在不吃完就浪费了。”
顾担说道。
“这……这怎么好意思?”
老妇人的眼睛都看直了,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口口水,目光落在那大块的腊肉上,艰难的说道。
荀轲这个时候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代入到了商人的角色之中,不过他的经验并不如顾担老道,便装作纨绔子弟的模样,颇有些嫌弃的说道:“这玩意儿又硬又干,实在不好吃。平时我都是吃又大又香的烧鸡,要不是为了抓紧时间赶路,谁吃这些东西?也就勉强果腹而已!”
果然,此言一出,老妇人也不再推却,接过那些食物到厨房开始准备。
顾担坐到凳子上和老农说着话,“家里没有多余的衣物了么?”
“本来是有的。”
老农嘴唇嗡动了几下,一声叹息,“但前阵子要加派税赋,凑不出钱财了,就只好拿衣物去抵。现在家里就剩下两件衣裳了。”
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麻衣,再加上老妇人那明显小了许多的衣物,这已经是这个家庭仅有的衣服了。
“寒冬腊月,这么冷的天,就留两件麻衣?!”
荀轲怒气勃发。
如果是在大月,他尚且能够理解——这并不是因为他对大祈更加宽容,而是大月已经被宗明帝祸祸了二十余年,积弊甚深之下,百姓过的不好,理所当然。
可大祈国力强盛,便是出兵讨伐大月,也不算特别重的负担,又没听闻过大祈也出现了如宗明帝那样的皇帝,底层百姓怎会也是这般的模样呢!
“还能活着就不错了,隔壁老李家交不起税赋,直接就被拉去当做运粮的苦役,怕是难活。”
老农心有余悸的说道。
“大祈兵强马壮,国力富足,怎会刁难到如此程度?”
荀轲满是不解,他对大祈的了解并不深刻,也很难理解这样的强国,底层百姓怎会如同大月百姓一样难熬。
便是再怎么严苛,也总该给下面的人留条活路才是!
老农不再言语,大祈的富足显然与他无关。
“我没记错的话,大祈的百姓被分为三等。”
顾担若有所思。
“我就是三等民。”
老农低着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一等民自然是原本从白山黑水中杀出的那批人,人数最少,但是绝对的人上人,纵使杀了下等人,也只需要交些钱财便可。
而二等民嘛,则需要为大祈立功,立功的条件多种多样,税赋交的多,嫁入一等民的家中,乃至被人赏识……都有可能晋升到二等民去,过的比寻常百姓好上许多,也有资格去读书、当官,未尝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来完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至于三等民,则是之前败给大祈的残余子民。
三等民,不算人。
没有什么优待可言,但受苦受累的活计绝对少不了他们。
当然,也不是没有最简单的晋升途径。
硬生生熬五代人之后,就可以洗去罪孽,成为高贵的二等民。
至于一等民?那是万万不敢去想的。
通常来说,将二十余年当做一代人,而考虑到这个时候寻常百姓的寿元,都在三四十岁左右,采取三十年为一代人算,也需要一百五十年!
这是连宗师都熬不过去的时间,更像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萝卜。
大祈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汇聚力量,滋养财富,造就了这么一个“盛世强国”。
不要问三等民为什么不跑去他国,那其中的难度是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出方圆百里的人无法想象的,不是被逼到极限,没有人会想去玩命。
能有口饭吃,他们就会如同荒草地里的杂草那样努力的生存下去。
兴亡俱苦,民不由己。
“大祈皇室,该死啊!”
荀轲很是愤怒,他看书极多,但大月之患尚且未曾解开,根本没有闲心去睁眼看世界,对大祈的印象也多停留在道听途说,而未亲眼见证过,根本无法想象。
如今到来大祈,见到的第一个人便让他饱受冲击。
他天然的,对于这种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手段极度厌恶,心中竟罕见的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杀意和痛恨。
“这话可不能说!”
老农被吓了一大跳,是真的一大跳,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满是惊恐的看着荀轲。
这还是商人么?!
“莫怕,这孩子话本小说看多了,满脑子都是行侠仗义,一时糊涂而已,等他冷静下来就就知道了。”
顾担笑了笑,很是平静的说道。
“我……我去帮老婆子做饭。”
老农满心惊惧,不敢再和两人共处一室,连忙快步疾走而去。
独留下愤恨握拳的荀轲,犹自愤愤不平,“人岂能分三六九等?!”
“你觉得宗明帝可恶,可是大祈的皇帝可恶?”
顾担并未开解,反而问道。
“这……”
荀轲一怔,片刻后说道:“我竟觉得还是大祈皇帝更可恶一些!”
宗明帝二十余年求仙问道不问朝纲,以致秩序崩坏,又因一己之私穷奢极欲,导致民生困苦,他本以为这已是恶的极限。
直到接触大祈,才明白人之恶尚且远远没有极限。
将人划分数等,以皇权的名义来牧养子民——如同对待牲口!
荀轲完全无法想到比这更加恶毒的手段,哪怕与大祈皇帝素未谋面,对其的痛恨程度就已经超过了对宗明帝的痛恨。
这种划分一旦持之以恒的实施起来,百年、千年之下,安知不会成为一种“合该如此”、“理所应当”的规则?
生而有种,下民非人!
何止是礼崩乐坏,这是在赤裸裸的践踏人心!
“皇权——黄泉。掌握着让人下黄泉的力量,便可以各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肆意的夺去想要的一切。”
顾担说道:“宗明帝之恶在于个人的贪欲,大祈皇帝之恶,在于掠夺天下的子民来供养极少一部分人的穷奢极欲,以此来保证对于国家的统治。
还记得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害怕的赶紧跑,因为三等民甚至不能去树林里捡柴,那些东西都是有主的,无主的也归于国家。
除了暂时租给他们使用的地方外,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他们的。区别只是他们想不想拿走,而不是能不能拿走。”
荀轲当真是瞠目结舌,“连捡柴都不许?那冬日要如何去熬过!”
“我倒是特地去了解过,临近冬日的时候,他们需要去做帮工。捡很多很多的柴,然后有善心的主子们,会施舍给他们一星半点,而且必须要感恩戴德才能拿到。若是捡的少了,不仅自己没有,还要挨一顿毒打。”
顾担说道。
“这样的国家,怎还没有灭亡?!”
荀轲想不通。
“力量。他们掌握着足够的力量,在这股力量还没有被腐蚀干净之前,这些三等民们根本就没有丝毫反抗的机会可言。揭竿而起不是那么好做的,最少也要有宗师去挑头才有可能……你觉得,宗师会是三等民么?”
顾担幽幽的说道。
当然不会。
宗师,定是比一等民还要高上一等,是真真正正的特等民。
在拥有个人伟力的世界,底层民众想要造反更像是个笑话。
如果有,那一定是更强的人站了出来。
像那陈广、吴胜,倒也轰轰烈烈过,遇到白莲教主就是一个死字。
领头的一死,剩下的便全都是乌合之众。
个人伟力,便是如此。
个人之善为善,天下皆善。
个人之恶为恶,天下皆恶。
不需要去讲道理,拳头便是道理。
这就是为什么他始终都不肯出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