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人谈话中暂时抽身出来的巴齐耶走到他的身侧,有些无奈地对着这位心情一向难以捉摸又不甚合群的朋友道:“埃德加,今日你难得来我的画室,难道就只是为了坐在窗边发呆吗?”
德加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视线滑过了与画家们交谈甚欢的道林和在观看墙上画作的迈克罗夫特,这才慢慢投向了站在远处的苏冉和杜巴两人身上,不无讥讽地开口:“你和爱德华(马奈)费尽心思拜托杜巴先生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这里,但你们要讨好的对象对那些画似乎并没有上次表现出来的那么感兴趣。既然你那么担心奥斯卡(莫奈)的经济状况,不如像之前一样继续买下他的作品不就好了4。”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埃德加。”巴齐耶语气温和地反驳,“更何况我出资购买朋友们的画,和他们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一位真正资助人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在联想到自己这位朋友对女性一贯恶劣的态度之后,他不太放心地叮咛道,“看在奥斯卡和皮埃尔(雷诺阿)的份上,至少今天请你稍微收敛一下吧?”
德加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埃德加·德加极其讨厌女性,这是一个在朋友间众所周知广为流传的事实。
在某一次聚会上聊到娶妻生子的话题时,他曾直言不讳地说:“我,结婚?我怎么可能结婚?你想想,如果我的太太在我每次完成一幅画后,就嗲声嗲气地说‘好可爱的东西哦’,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要痛苦不堪吗?5”
可与他对女人厌恶之情相反的是,他偏偏又会经常创作一些以女性为主题的画。
巴齐耶看着德加望向苏冉皱起的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性格和善的他做不出将朋友从自己画室赶走的事情,只能在心中打定主意,为了保证那位女爵不会因为被冒犯而愤然离去,待一会绝不能让德加有任何机会同她接触和交谈。
转身离开的巴齐耶并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位看起来对苏冉充满敌意甚至不想与对方共处一室的朋友,事实上可能是在这间画室里对她关注度最高的人之一。
德加今日来巴齐耶画室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想要再见这位女爵一次。
自从第一次见过苏冉,他就萌生出了想要以她为模特画一幅肖像的心思。
但这不仅仅是因为对方长着一张异国情调脸的缘故。
所以当他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出现在画室里时,就立刻用眼角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对方的身影来,甚至连那意外出现的美男子都难以引起他的兴趣。
与那些喜欢外光和色彩的朋友们不同,德加格外推崇素描。他认为,只有纯粹的线条才能完美地表达出他所追求倾慕的极致之美,这样的理念来源于他最崇敬的画家安格尔6对他的忠告——“画线条,年轻人,从生活中和记忆中画更多的线条,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
这个女人的神态中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刚硬与锐利感,在他的眼里,就像是一条纤细明朗、延展清晰的曲线,丝毫没有那如同“舔舐着自己身体猫儿”的媚俗气息7,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模特。如果把她和他见过的其他女性们放在一起,她的气质之卓然,借用左拉的话说,“简直就是在一群宦官中站了一个男人一样”。
不用再掩饰自己目光的德加打量着双手交叉环在胸前陷入思考,神色冷然得几乎没有一点女性气质的苏冉,感受到心中激荡的创作欲时,忍不住紧紧地锁起了眉,就连巴齐耶是什么时候走开的都没有注意。
就算她的气质再特殊,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
德加看到远处苏冉脸上突然绽放的笑容,盯着她的目光一下子阴沉起来。
……
苏冉在杜巴说完话后就保持着沉默,飞速运转的大脑还在消化着刚刚从他那里了解到的信息。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思考,既然杜巴手中控制着法兰西如此众多的制衣厂,又把控着产业上游的布料供应,那么为什么不自己建立一个统一的品牌,来享受这样规模带来的巨大红利呢?她不知道为何杜巴迄今为止没有自己做这门生意,她向他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简单阐述了现代时装品牌创造并引导潮流的营销策略,并着重向对方介绍了关于真人模特和发布会走秀的概念。
本以为这会是一个马上受到欢迎的想法,但杜巴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的冷淡和谨慎:
“这样模仿的做法会让某些人相当不快,一不小心甚至还会惹恼我们的王后陛下。”
苏冉这才知道,原来在现在,第一个想出使用时装真人模特和举办时装沙龙的人已经出现,而且他经营的house of worth制衣店正如日中天。
“查尔斯·沃斯8,英国人,二十年前来到巴黎时全身上下只有5法郎,甚至一句法语也不会讲。现在,他是我们那位尊贵的、一件衣服从来不穿两次的王后陛下最钟爱的裁缝。”
杜巴在谈论到欧珍妮皇后时口中总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讽刺,他保持着那抹若隐若现的讥笑,详细地向苏冉介绍了查尔斯·沃斯堪称传奇的发家史。
沃斯不仅有着精明的生意头脑,在设计上也相当富有才华,他为妻子玛丽夫人设计和搭配的服饰总能引人眼球,争相被人效仿。这样的才华最终吸引了欧珍妮皇后的青睐,他也因此顺利打入了巴黎乃至整个欧洲最上层的社交圈——连奥匈帝国的伊丽莎白皇后9也是他的客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