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的双目皆盲,由小童扶着才勉强走路。
隆兴帝望见帝师紧闭的双目凹陷下去,想起过往帝师是如何为保他才瞎了这一双眼睛,他不禁泪如雨下了。
“先生一直称病,朕前几日还想着要派人去探望您,不知今日什么事情把您给惊动了,教您亲自来一趟?”
帝师紧握了隆兴帝的手,便要跪倒,隆兴帝扶住不肯叫他跪拜。
“皇上您是要将那名绝色的北燕女子纳入后宫吗?”帝师问,“难道您是要效法先帝?”
隆兴帝语塞了,先生声泪俱下的质问,无疑又将他的记忆拉回了从前。
“昔年先帝宠幸北燕女子,赐号宸妃,得那美人,此后夜夜笙歌,那妖妃的所作所为,皇上您当真不记得了?”
隆兴帝流着泪答:“自不敢忘。那女子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母妃若不是被打入冷宫,得众位宫人照拂,朕别说在冷宫里长到十多岁,便是活命也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臣相信皇上您明白应该如何做,决不能重蹈先帝覆辙!”帝师字字掷地有声。
隆兴帝看了一眼应小蝉,目光从她莹白的脸和纤细的腰肢上闪过,终究是不想放手,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那张,太像了。
“公主是公主,宸妃是宸妃,如何能混为一谈?”隆兴帝义正辞严道。
“老臣虽然眼盲,可这心却同明镜一般,听说这北燕公主长相酷似那宸妃,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隆兴帝面色一变:“朕并未见过宸妃,又如何得知此事?”
“可宫中旧人全都见过她面貌!昔年宸妃惨死,生前发下咒愿,他年必将卷土重来,杀尽大楚最后一人!”帝师眼中流出血泪,“老臣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看到帝师眼中的血泪,隆兴帝被触动了过往的记忆,握着他的手:“先生说什么,朕都应您!”
“请您亲口允诺,绝不将此女纳入后宫之中!”
隆兴帝眼见先生剧烈咳嗽几近昏厥,忙答应了:“好!朕今日便在满朝文武面前发下誓言,此生绝不会迎北燕女子入宫!”
“皇上圣明!”众臣齐声高呼。
眼见皇帝应允,帝师最后一桩心事已了,因此自请致仕还乡,隆兴帝亦是答应。
等帝师走后,左御史再一次跪拜,肯定隆兴帝即刻下令处决此女。
合合儿眼含热泪,紧紧地握住了应小蝉的手,这些人欺人太甚,分明是男子生了色心而后昏庸,又关女子什么事?要做你的明君,要表你的心志,便要拿我家公主开刀?
“众爱卿说得有理,这些北燕俘虏,该尽快发落到该有的去处!”隆兴帝朝面前望了一圈,见左御史一流尤其碍眼,他这时注意到了韩昊乾,于是吩咐道。
“北燕的后妃皆没入掖庭宫做苦差,终身不得出,至于旁的女官去处,是没入教坊司或是处死,便由昊乾你来安排。”
韩昊乾一直苦于学问不精,官阶不高,倘若这件事做好,再请身为长公主的母亲说说好话,没准便能一步登天了,因此他欣然领命。
而且,韩昊乾眼神一动,看向合合儿,那日夜里怎么没发现这婢女也是有几分姿色的,不过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
“至于北燕这公主的去处,朕仔细想了想,北燕局势尚不明朗,而她失踪的兄长一直与金人关系密切,便先留她一命。”隆兴帝说。
“那皇上的意思是?”
“战乱并非是她的过错,也不应由她承担,朕允她在朝中自行挑选夫婿。”
隆兴帝不杀北燕公主,却也并不将她迎入后宫,这已经是他看在帝师的面子上所做出的最大让步。
众臣子虽对不杀北燕公主心有不忿,却也只能如此。
“呵。”曹王此时明白了,原来这便是连煜的算计,想来他连煜已经跟公主说好了吧,公主一定会选他。
通译将隆兴帝的意思转达给应小蝉。
应小蝉便转身,看向了满朝的文武。
“我看,她必选连煜。”程同小声道。
“自是如此。”常星阑也如此认为,“只是她若真的选了连兄弟,怕是要带给他麻烦……”
众人按捺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都在说她红颜祸水,却也都在蠢蠢欲动,毕竟,这女子的美貌有目共睹。
最终,应小蝉向通译点点头,表明她已经做出了决断。
通译叫她说明,众人见她抬手一指,分明指向了韩昊乾。
“这……”韩昊乾呆住了。
常星阑也呆住了:“怎么会如此?”要让帝师出面,付出的代价并不小,可转头这北燕女子竟将连煜的心意玩弄在鼓掌之间,真叫人捉摸不透。
众大臣也全都吃了一惊,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选。
常星阑看向连煜,见他虽面无表情,可右手却摩挲着腰带,他隐隐地在发怒,不过竭力压制着怒气。
看来连煜并不好,若非因为上殿要解下佩剑,那连煜此刻的手便是在剑柄之上流连了。
“他?”隆兴帝没料到这美人最后竟落到了自己好外甥的手里。
通译问了问应小蝉,应小蝉点点头,再次确认了她的心意。
于是隆兴帝便咬着牙,将应小蝉赐给了韩昊乾。
韩昊乾原本是欢喜的,只是瞥见舅舅眼神中的那杀意后,心里便明白,这女子,绝不是他能碰的。
——————
早朝散后,常星阑便急忙告假,去追上连煜。
朝堂之上不免人多眼杂,私底下才好敞开了说话。
常星阑虽出身簪缨世家,可不爱功名,唯爱钱,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名下不少产业。
他便邀了连煜在他的酒楼上畅谈,连煜也不爱饮酒,只是比起回到家见他爹常胜侯,常星阑便显得顺眼多了。
“景卿你这次出征平安归来,属实不易,我拿了最好的酒招待你,今日你且开怀畅饮,将那烦心事一一地抛在脑后。”
大多数时间是常星阑在谈一些临京的趣事,连煜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好像对什么事情也不感兴趣。
“说起来,那北燕公主,便是之前鞭笞你的女子?”常星阑见连煜喝了不少应是醉了,这才壮着胆子问出心中所想。
“是。”连煜又一杯酒送入口中。
“那也是她夜里偷偷跑到马厩里亲自帮你上药?”
“是。”
常星阑撞了撞连煜的肩膀:“那你对她,从那时起便……”
“从未有过的事情,”连煜被他一问,似乎又清醒过来,“我此番救她,不过是为了梦魇的事。”
“你又噩梦缠身了?”常星阑是见过他发作的样子,知道那有多痛苦。
“对,在草原上时,那症状愈发明显。”
常星阑不解:“可梦魇与救她有何种关联?”
“说来也怪,只有她在身侧,才得一夜安眠。”
倘若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常星阑是不信的,定以为是登徒浪子的借口,可这是连煜说的,他便信。
“我就说,你这种无心无情的人,怎么会下血本去救一个女子,原来她是解药。”常星阑说完,忽地又眉头紧锁起来,“费了这么一番力气,可那女子发什么疯竟选了韩昊乾那混蛋?你事前未曾对她讲清楚吗?”
连煜发出一声冷笑:“北燕人诡计多端,都不可信。”
“可惜了,”常星阑叹口气,“接到你的书信后,我用了多少人情才请帝师出面,便这样白白地为他人做了衣裳。”
连煜越发地恨了,他没有情,但他以为至少那恐惧和害怕都是真的。
可现在看来,她所有表现出来的,只怕都是假的,正如当初她狠狠地鞭打自己一样,如今她依然狠狠地用行动在他脸上扇了响亮的一记耳光。
脑海里忽地浮现出那晚的事,她的话语犹在耳畔,“喜欢连将军”,这拙劣的谎言,自己竟曾为此生出片刻的怜悯,可笑!
连煜不住地饮酒,将那些想法压了下去。
“如今她不在你身边,只怕你的梦魇又要发作,你可有办法?”
连煜只说:“如今我远离了草原,那病症应该不会再发了。”
“那就好,”常星阑听他如此说,心中悬着的石头便也放下来,只是一想到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还是止不住地惋惜着,“要我说,那公主也是瞎了眼,不选你就罢了,连我也不要。”
连煜侧过头瞥了常星阑一眼,常星阑咳嗽一声:“你既对她无意,那我看看她难道不行?”
“北燕人狡猾,我不过是为你着想。”
“她狡猾?我看是要白白地送了性命,”常星阑止不住地摇头叹气,“韩昊乾玩女人的手段,你我都是知道的。
昔年他弄出几条人命来,若不是长公主一力压下,只怕他有三个脑袋也不够砍。
就算他不去动她,他家中的那位的手段又更胜他一筹。
这位公主,只怕活不过三日了。”
“活不过三日,那也是她咎由自取。”连煜冷声道。
“你倒是绝情,”常星阑问,“若有一天,你在街上,正见到韩夫人虐杀她,你当如何?”
“她如此会算计,既然将我之心意践踏,必然已经想好了退路,如何会落到那一步?”连煜嘲道。
“我说的是假设,假设你见到她被韩夫人为难,你是否会出手助她?”
“绝无那种可能。”连煜十分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