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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5部_第十一章 劝降关羽,曹营又多一员猛将

    突袭刘备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正月,曹操率领新近归附的扬武将军张绣、征虏将军刘勋进驻官渡。由于董承、刘服的覆灭,朝廷内部潜在的威胁已大大减轻,曹操放开手脚全面备战:
    以河内太守魏种屯驻怀县一带,占据河北要道;建武将军夏侯惇屯驻敖仓、孟津,防御西面的变故;厉锋校尉曹仁驻守阳翟,看守许都门户;扬武中郎将曹洪进驻宛县,防御刘表不测;汝南太守满宠、裨将军李通戍守汝南,弹压袁氏一族和袁术残余势力;琅邪相臧霸、东海相孙观等跻身徐州北线,牵制青州敌人;伏波将军陈登驻守广陵,防备孙策袭击——各路兵马占据冲要互相接应,将许都外围全面保护起来。另外于禁驻守延津、刘延驻守白马,是为预防河北的最前锋。等向各处要塞分派完毕,官渡的总兵力还剩不到四万,这支队伍就是曹操对抗河北的最后本钱。
    与此同时,大将军袁绍经过漫长的协调和准备也终于正式起兵。以行军司马逄纪留守,军师审配负责粮草运输;自率精兵十万、战马万匹南下,以长子青州刺史袁谭兼大将军长史,以将军颜良、文丑为先锋,三部都督沮授、郭图、淳于琼统军,步兵校尉高览、屯骑校尉张郃、越骑校尉韩荀、参谋许攸、幽州旧将鲜于辅、部将蒋奇、蒋义渠等从军出征。大军自邺城出动,向北岸重镇黎阳进发,为了体现师出有名,更为了煽动天下割据同声讨伐曹操,袁绍特意命主簿陈琳洋洋洒洒写下一篇征讨檄文,历数曹操种种罪恶,发往天下各个州郡,造出极大声势。
    可当这份檄文传到官渡之时,曹操却躺在卧榻上不住呻吟。不知是玉带诏之事刺激太大,还是被掘墓的梁孝王在天有灵作法报复,从那晚起曹操就落下了头疼的病根,加之冒着严寒赶赴前线,到了官渡便一病不起。大战在即主帅病倒,全军上下急得团团转,但兵戎之事不容耽搁,只好将所有军报读给他听以求处置。
    曹操仰面卧着,用浸了凉水的湿布敷着脸,把昏花的眼睛也遮住了,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些痛苦。繁钦正捧着檄文战战兢兢立在病榻前,慢慢吞吞一句一顿地念着,额头上冷汗涔涔。陈琳这篇檄文太犀利了,字字扎心犹如利剑,不仅骂了曹操本人,还把曹操的祖父曹腾、父亲曹嵩骂了个遍,将其丑陋家世添油加醋公之于众。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父嵩……”繁钦念到这里顿住了,后面的话实在不敢轻易出口。
    “休伯莫怕,这又不是你写的。念吧……继续念……”曹操哼哼唧唧摁着额头上的湿布。
    “诺。”繁钦抹了一把冷汗,清清喉咙继续念,“父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剽狡锋协,好乱乐祸……”曹操病怏怏躺着,浑身燥热就是不出汗,这会儿听陈琳把他父子说得如此不堪,恨得咬牙切齿,更觉头痛欲裂,竟不由自主在榻上打起了滚。繁钦吓了一跳:“主公!您……”
    “念!我倒要听听他说什么!继续念!”
    繁钦吓坏了,万一把曹操气个好歹可担待不起,回头瞧瞧荀攸、程昱、郭嘉等人,皆满脸死灰听得咋舌,却都不好阻拦。繁钦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zēng)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
    “气煞我也!”曹操把敷脸的湿布抛得老远,“竖子陈琳,我非杀尔不可!”
    “病体要紧,主公息怒……”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曹操似被病痛和檄文折磨得神魂颠倒,张开双手将荀攸、郭嘉等尽数推开,龇牙咧嘴道:“念!继续念啊……”
    繁钦脸都绿了,哪还敢往下读,跪倒在地:“此乃狂生的悖逆之语,不听也罢。主公万万保重身体……”
    曹操感觉脑袋快要涨裂了,双手抱头不住摇晃,兀自嚷道:“放屁!我叫你念你就继续念,不念我先宰了你!”
    他这么说谁还敢劝?繁钦也不多说什么了,任凭曹操吼喊乱叫,把心一横跪在那里滔滔不绝往下读:“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余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创夷,人为仇敌……恐边远州郡,过听给与,违众旅叛,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前面历数曹操之恶,后面则是炫耀袁绍兵马之强,简直将其夸为神兵天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仿佛吹一口气就能使曹操灰飞烟灭。也不知繁钦是赌气还是豁出去了,放开喉咙念了个抑扬顿挫,直到最后“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迫之难。如律令!”这篇气势汹汹的大作才算完。
    “啊……”曹操大叫一声,身子一翻,从卧榻摔到了地上,立时昏死过去。众亲兵可慌了神,曹纯、许褚抢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前胸、又是捶后背。郭嘉扯着繁钦数落道:“他让你念你就念,你怎这么实心眼儿啊!还抑扬顿挫的!主公若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把你全家宰了赔得起吗?!”
    “咯喽……”繁钦听罢喉头一响、白眼一翻、身子一瘫——又晕过去一个!
    “都这时候了,你数落他干什么呀?”程昱也急了,“快把繁钦抬出去,先救主公。”大帐中吵吵嚷嚷乱作一团,抬人的抬人、抢救的抢救,素来稳重的荀攸都急得直拍脑门,一个不留神,这位大军师竟叫士兵绊了个跟头。
    哪知就在混乱之际,曹操突然双目一睁,推开抢救的卫士,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紧锁的眉头也展开了、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瀑布般淌下来,一身单衣早已浸透了,这憋了好几天的汗总算出来了。
    “主公……”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愣住了。
    “哈哈哈……”曹操连喘几口大气,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把单衣脱下团了个球,擦着浑身上下的汗水。
    “主公,您的头疼……”
    “好啦!”曹操笑呵呵敲了敲脑壳,“陈孔璋这篇檄文骂得我通体大汗,真真胜似良药。哈哈哈……”
    曹纯不敢怠慢:“大冷天的中了卸甲风更不得了,赶紧给主公拿新衣服来。”曹操拭去了汗水,又用热水擦身,最后换上一袭干干爽爽的衣服,把散乱的发髻重新梳好,端端正正往帅案后一坐——精神抖擞,俨然病已痊愈。
    “恭喜主公康复!”郭嘉赶紧说好话。
    曹操趋身捡起那份檄文,又看了一眼:“好个陈孔璋,想当年在何进幕府时也有些交情,如今竟这样损我。嘿嘿嘿,不过文章写得再漂亮也是舞文弄墨纸上谈兵,打仗还要看真本事!”郭嘉也讥讽道:“袁绍繁文缛节不切实际,都什么年月了,打仗竟然还发战书。”
    “此言差矣,”曹操一阵冷笑,“朝廷和公理都在咱手上,他起兵打我就是以下犯上兴兵攻阙,若不炮制篇文章,怎么算是师出有名?你们听听,能得我首级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他还真看得起我哩!我要是写檄文骂他,就说‘得袁绍首级者,赏绢一匹、牛一头、五铢一百文’,他那点儿身价,在我眼里也就值这么多啦!”
    “哈哈哈……”一句话说得帐中文武捧腹大笑。又见帐帘一挑,主簿王必垂头丧气走了进来,抬头间见曹操威风凛凛坐在案前,差点儿跌坐地下:“主、主公,您……您……”
    “病好了,托了袁绍、陈琳之福啊!”
    “苍天保佑!苍天保佑!”王必喃喃庆幸,脸色又忽然凝重起来,“刘岱、王忠刚从徐州回来了。”
    “怎么样?”曹操甚是关切。
    王必愁眉苦脸道:“唉……败了!部众尽被杀散,王忠还受了伤。吴敦、尹礼、孙康三路堵截昌霸,却顾念旧情围而不战;泰山吕虔倒是跟徐和、郭祖那帮贼人打得不可开交。刘备趁乱兵进小沛,派孙乾渡河联络袁绍。”
    “咦?”程昱有些不明白,“大耳贼昔从公孙瓒、又曾助孔融,不是与袁家有仇吗?”
    “哼!”提起这个,曹操气不打一处来,“我以他为豫州牧,他一上任就举袁谭为茂才,关系早就挂上了。当初我还以为他替我缓和矛盾,现在才明白,那全是给他自己铺路……立刻点兵,我要亲自率军去打刘备!”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主公的身体……”
    “我现在没病了。”曹操擦着额头的汗水,“不除掉这个心腹之患,我哪里敢生病?”
    “即便如此,攻打刘备也似有不妥。”曹纯满面困惑,“与主公争天下者乃是袁绍,今河北大军已出邺城,主公若率部往东则官渡无帅。倘若袁绍大举渡河,我军如何应对?”
    “嘿嘿嘿,”曹操手捻胡须眯了眯眼睛,“袁绍是想争夺天下,难道大耳贼就不想吗?这家伙胸有城府之深、心怀山川之险,行事缜密远在袁绍之上,今不取之,日后必成大患!”
    王必又道:“刘玄德长腿将军屡战屡败,现在不过只占了下邳、小沛二地,应该不至于为害。”
    “屡战屡败不算什么,”曹操意味深长沉吟道,“但是屡败屡战就不可忽视啦……”
    荀攸、程昱纷纷点头,郭嘉更是剖析道:“袁绍生性迟疑误事,加之十万大军行动迟缓,行军速度必然缓慢,即便到了黎阳也不会轻易过河。刘备反叛新起,众心未附,主公于此时突发奇兵,必然一举而定。”
    曹纯、王必等还是不甚理解,喃喃道:“刘备之叛所为袁绍,袁绍若破刘备自定,何必废此一举?从官渡至下邳往来有千里路程,倘若战事耽搁不能转回,岂不误了大事?”
    “你们呐,真该好好参悟一下大耳贼的心术喽……”曹操原先不明白,现在却把刘备彻底看透了,“我封他为豫州牧、加为左将军,与之推心置腹共谋平定天下,这样的厚遇应该无以复加了吧?可他还是要反……难道袁绍还能比我对他更好吗?还能给他更大的官吗?刘备既然不甘于跟着我,也一样不可能甘于跟着袁绍!”曹操眼睛乜斜,愈加冷峻,“对他来说袁绍跟我一样,都是暂时的朋友。若我被袁绍击败,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所以刘备必定要在袁绍败我之前有所图谋,趁着我们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抢占地盘积蓄自己的实力,现在不已经到小沛了吗?小沛北有兖州、东有徐州、西有豫州,咱跟袁绍对峙个一年半载,中原之地就能被他蛀空了!那时候不论我跟袁绍谁赢了都得再跟他玩命……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起兵,先把这个趁火打劫的大耳贼挤出局,然后踏踏实实跟袁绍斗。”
    经这一番点拨,曹纯、王必等默默点头,似乎明白点儿了。
    “此番往返必须迅速,我争取在一月之内得胜而还。”曹操说话间已抓起一支大令,“现在需有人进驻鄄城,防止袁绍通过此道援接刘备……”
    “我去!”程昱早憋着立功呢,不等他说完就把令箭抢了过去。
    “仲德好心急啊!”
    “主公不必说了,我这就率部下七百兵士赶赴鄄城,监控往来兵马。待主公平灭刘备之后,我就继续驻扎那里,防备袁绍绕道来袭。”鄄城在白马以西,也是兖州的沿河重镇,程昱深知其中利害。
    曹操见自己要嘱咐的话全被他说了,甚感满意:“就是这样!但你的兵力太少,七百人哪里够用?我再拨你两千兵。”
    “我看不必啦!”程昱把手一摆,毅然道,“袁绍拥有十万之众,自以为所向无前。若是大兵杀过河来,知我兵少必定不屑于来攻,绕鄄城而行,我便可以趁机骚扰捣乱。主公若给我增兵,他就不能不攻鄄城了。三两千人再勇也抵不住数万,到时候不但在下战死,官渡也失了宝贵的两千兵,两处受损那又何必呢?我就用这七百人守城,倒要看看他能把我如何!”
    “壮哉!”曹操一拍桌案,“君之胆色过于孟贲、夏育(古代著名勇士)也!我现在就修表,加封你为……”每逢曹操说到修表一类的话,繁钦早就拿起笔等着了,这会儿却不见其踪影,“嗯?休伯哪里去了?”
    叫你吓晕了呗!郭嘉、程昱捂着嘴不敢乐,荀攸一脸尴尬道:“繁休伯刚刚染了点儿急病,恐怕得养一阵子了。这行文的差事暂时交予徐佗吧。”
    “不要那误事之人,”曹操一皱眉,“你把路文蔚调给我用一用。”路粹如今担任军师祭酒,跟着荀攸处理军机,“叫他替我起草一份表章,加仲德为振威将军。”
    “谢主公!”程昱当仁不让安然领受,“属下这就起兵。”
    “我也得出发了。”曹操已站了起来,“攻打刘备刻不容缓,调张辽、夏侯渊所部与我中军同往,挑选精锐骑兵,依旧高举司空旌旗仪仗,我给他来个迅雷不及掩耳……另外,河堤谒者袁敏也随军听用。”
    “让他跟着干什么?”王必不解。
    曹操不耐烦道:“叫你去你就去,别问这么多。”
    王必传令去了,曹纯、许褚抱过了他的铠甲兜鍪:“主公,您身体不要紧吧?”
    “好得不能再好啦!”曹操拍拍胸脯,“多亏袁绍叫陈琳发来这篇檄文。骂人不理骂自己,骂人不答骂爹妈。我不与他玩这等斗臭伎俩,有什么话战场
    上见!”说罢一把抢过兜鍪,干脆利落地戴在了头上。
    惊走玄德
    刘备虽筹划叛曹已久,但署名玉带诏后心中时时不安,所以曹操派他出兵拦截袁绍,对他而言简直是喜从天降。他率部离开许都后,可谓蛟龙入海猛虎出笼,耍了个小手段就瞒过朱灵路昭、杀了车胄占据下邳。当年陶谦曾以州牧之位托付刘备,因而他原本就在徐州有些人望,加之糜竺、糜芳、刘琰、薛永等流散部下纷纷云集,一时间势力复振,更有昌霸、徐和等遥做声势,转眼间就召集了万余兵马。虽然其中大部分是山贼草寇乌合之众,但只要加以训练周密调遣,足以趁袁曹对战之际大干一番了。
    后来刘岱、王忠率兵来袭,关羽、张飞小试牛刀,仅见了一阵就把曹兵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刘备还发下狂言:“似你们这等无名鼠辈,即便来一百个也不是我的对手。就算曹操亲自统兵前来,能不能打败我还不一定呢!”其实他心中早有算计,徐州诸将羁绊于昌霸、兖州,那点儿兵忙着对付徐和、陈登防孙策还防不过来呢,根本没人顾得上管他。更重要的是袁绍已在邺城起兵,大军不日将至黎阳,曹操万不会这时候来打自己。于是刘备毫无顾忌大胆行事,留下关羽镇守下邳,一方面派孙乾北上联络袁绍,一方面率部进驻老地盘小沛,继续招揽人马,意欲坐收渔人之利。
    哪知刚到小沛第七天,他还在与刘琰谈天说地聊着曹操的失误呢,就有斥候来报,曹操亲率人马来袭,已经快杀到家门口了。刘备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亲自率张飞、糜竺、简雍等数十骑出了城到山冈上观看。大老远就望到了曹操的麾旌,又见这次来的兵马气势汹汹与前番大不相同,而且多有骑兵在内,刘备的心可就哆嗦起来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呢?莫看刘备先前大话说得响,小沛虽有近万人马,皆是乌合之众,兵器还未备齐,更有不少徐州人素来被曹操吓破了胆,这仗根本没法打!刘备见势不妙,索性连城都不回了,抛下那些兵马,带着亲随仓皇而逃。
    曹军杀至小沛时,城内没有守将,那帮乱七八糟的杂兵更加手足无措了。关键时刻也不知谁想起了曹军围而后降就要屠城的老规矩,干脆把门一开,大伙往地上一跪,热烈欢迎曹军来“接收”。
    曹操进了小沛欣喜若狂,不但收回了城池,还得到了刘备置备的粮草、辎重,而且这近些杂兵稍加挑选,还可以拉一部分到官渡去,对阵袁绍的兵力也有四万多了。
    但斩草要除根,曹操不能耽搁,只留下曹纯等人收编部队,自己与张辽、夏侯渊率兵继续向东,要在刘备逃归下邳之前将其追上斩杀。骑兵在前步兵后赶,一路上风驰电掣飞沙走石,曹军连续跋涉两天,却连刘备的影子都没瞅见,堪堪已来到下邳城了。
    白门楼又入眼帘,曹操重游故地,看见城头萧索几无守军,霎时明白过来了,对张辽、夏侯渊感叹道:“大耳刘备倒是逃命有术啊!他准是料到我会长驱直入,干脆不回下邳,改道东北直接奔青州了。”
    夏侯渊咬牙切齿:“他妈的!竟跟咱们玩‘金壳脱蝉’。”
    “你说什么?”张辽没听明白。
    “金壳脱蝉啊……”
    曹操哭笑不得:“妙才啊,这话是叫金蝉脱壳。你有空念念书好不好?军中士卒都叫你‘白地将军’,你听着好受啊?”
    “什么白地不白地,能长庄稼就是好地。”夏侯渊才不管那么多,“依我说赶紧分兵追击大耳贼,免得他再跟昌霸那厮尿到一块儿!”
    张辽笑他话粗理不粗,赶紧在马上抱拳抢令:“末将愿率一哨人马追击刘备!”
    “他娘的,我出的主意,应该我去。”夏侯渊也是个爱争功的。
    曹操微然一笑:“妙才带兵去,如果追击不及就率部协助吴敦、尹礼等就近攻打昌霸。”
    “好哩!”夏侯渊得意扬扬,“搂草打兔子,小弟这就走!”说罢提点本部人马风风火火向北而去。张辽明明先一步请令,见曹操偏袒亲眷甚是不悦,哪知曹操忽然凑到他耳畔低声道:“文远,留守下邳的是关云长啊!你报恩的机会来了……”
    听曹操这么说,张辽心头不免怅然。当初他自投曹营本有赴死之心,蒙关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拿性命担保,才留下辅佐曹操。张辽自入曹营以来,拜为中郎将、受封关内侯、收降臧霸等将,深感曹操是个英明之主,除了与监军武周脾气不和,一切都很得志。哪知天下的事情多有蹊跷,当初力保他留在曹营的关羽反倒成了叛徒,如今大兵临城顷刻欲摧,下邳定是守不住了。若按张辽的心思,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关羽献城投降,既不动干戈又不伤情面。可是关羽的脾气他也知道,胯下马偃月刀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屈膝投降;若攻破下邳,关羽必然执意抗拒,那时难免要坏了恩兄的性命。张辽思来想去,甚觉忠义两难。
    曹操见他表情沉郁,已明其心中所想,笑道:“文远,你可愿说关云长归降?”
    “自然是愿意。不过关云长乃烈性之人,恐怕他不肯……”
    “你不也是烈性之人吗?”曹操一句话把张辽说得满脸通红,“只要老夫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云长定会为我所用。”他话虽这么说,心中却一阵阵悔恨,前番若是肯遵守诺言将杜氏佳人赐予关羽,说不定早就把人家笼络到自己麾下了,非但不会有今天这一仗,兴许连刘备的阴谋都能顺便获悉。可曹操又因为贪图美人耽误了大事,还搞得丁氏夫人多有不快。如今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此番定要把关羽收服。今后出兵之时,左有关羽右有张辽,该有多么威风啊……想着想着,曹操竟神往地笑了起来。
    “主公……主公……您怎么了?”张辽瞧他笑得怪异。
    曹操感到自己失态,倏地收住笑容,又手捻胡须装作深沉道:“既然文远愿意游说,老夫有一计策,可助你成此大功。”
    “哦?”张辽有些不信,“还有这样的计策。”
    “放心吧,只要我使出此计,关羽定会方寸大乱。到时候再有文远出面相劝,他必定甘心投降。”曹操信心满满,回头吩咐许褚,“仲康,你速速去把监军武周、河堤谒者袁敏叫过来。”
    “叫他们作何?”张辽不明白,两军阵前要这两个文人干什么。
    “自然有用喽。”曹操一脸神秘……
    收降关羽
    可能是潜意识中预感到局势有变,关羽的心绪忐忑难安。
    刘备已离开下邳十多日了,不管他募兵顺不顺利,总该派人回来传个消息。但昌霸、徐和等处皆有奏报,偏偏不闻小沛的情况,就连简雍、薛永这些日常往来跑腿的都没有来过。关羽也是久经变故了,自然考虑到小沛出了乱子,但是即便有什么闪失,刘备为何不撤回来呢?关羽百思不得其解,有心提兵西进接应小沛,一则下邳兵少难以成势,二则若是弃城难以复得,三则刘备的家眷还在下邳呢!
    刘备自举兵以来已有十六载,这十六年里讨黄巾、战张纯、投公孙、依田楷、救孔融、助陶谦、随吕布、降曹操、结袁绍,南征北战东挡西杀,百转千回颠沛流离,原配的夫人早就殁于离乱,现在只有一妻一妾身在下邳。正妻糜氏乃糜竺、糜芳之妹,在徐州迎娶,已生下两个女儿,都不到五岁,小妾甘氏乃陶谦之妻甘氏的族侄女。就是这两位夫人,也未跟着刘备享过几天福,当初小沛失守,在吕布手中当了半年的俘虏。如今好不容易逃离曹操控制,倘若关羽提兵西进,两位夫人半路上有个一差二错,如何向刘备交代?
    在踌躇中过了两日,忽有斥候来报,有曹军大队人马从东而来,关羽心里咯噔一下,情知小沛失守,自己那位主子又不知逃到何处去了。事到如今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与下邳共存亡,令副将夏侯博率领亲兵保护二位夫人,自己带着捉襟见肘的那点儿兵登城,一来抗拒曹军攻城、二来观察有没有刘备的踪影。
    关羽来至白门楼上四外观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压压的曹兵,旌旗林立铠甲鲜明,少说也有四五千人,曹操的司空麾旌赫然矗立其间。下邳城内守军不过千余,多为未加训练的杂兵,这场仗不用打就知道结果了。关云长手擎青龙偃月刀,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哪知蓄势待发等了半个时辰,曹军非但没有攻城,反而吵吵嚷嚷向南撤去。
    大队曹兵涉过泗水向南面的山峦间集结,只留下差不多两千兵马堵在南门继续叫嚣索战。关羽手扶女墙仔细观察,有士卒高举“武”字旗号,旗下督军之人头戴皮弁、身披氅衣、净面长须,未拿兵刃、手捧令旗,竟是曹营监军武伯南!关羽甚觉奇怪,料想曹操用兵得法,今日岂会派武周这一文士督军索战,必是军中出了变故。
    正诧异间又闻南面喊杀大作,自城头遥遥望去,山坳中烟尘滚滚,旌旗往来若隐若现,似乎开了仗。又过半个时辰,有十余骑自泗水桥上驰骋而来,向着围城的兵士大呼:“打赢了!打赢了!已擒住简雍、薛永啦。”
    莫非是刘备兵败至此?那为何不进下邳反叫曹军抢了先?关羽半信半疑,他深知曹操诡诈多谋,斥候大声喊嚷,未尝不是诱敌之计,但还是不免生出忧虑。转眼间天色转暗,南面的喊杀声兀自不止,武周所部也开始搭箭攻城,不过箭支稀稀拉拉的,下邳城墙又高,几乎射不到门楼上。关羽指挥守军敷衍还击,一大半心思却在南面动向。忽闻喊杀声愈烈,自山坳间隐约杀出一哨人马,打着红色白边的“刘”字大旗。关羽惊得肝胆俱裂——那不是义兄刘备又是哪个?但见曹兵耀武扬威紧追不舍,刘备那一小撮兵力节节败退情势可危,堪堪已被逐上了一座山头,渐渐没入密林之间。曹军阵势列开将山头团团围住,枪戟弓箭竭力攻打。与此同时下邳城外的曹军也越攻越急,武周手举令旗左右摇晃,一拨拨的箭支向白门楼射来,似是故意防止关羽出城援救。当此时节不由得关羽不信,眼见刘备有难岂能不救?他赶紧命人唤来副将夏侯博,将守城之事交托,亲点二百精壮小校出南门救援。
    下邳已由袁敏掘出了护城河,城门一开吊桥放下,关云长挥舞青龙偃月刀、催动战马当先踏出,众小校如狼似虎紧紧相随。曹兵正忙着朝上面射箭,冷不防有兵马杀出,顿时慌了神。武周一介文士全无应战之能,把令旗一抛拨马便跑。统帅都溜了,那些当兵的怎还能有战意?顷刻间阵势大乱,弓弩兵刃扔了一地,两千士卒慌慌张张呈鸟兽散。关羽趁势赶杀左冲右突,将曹兵尽皆驱散,又掩护夏侯博关闭城门收起吊桥,这才率领二百小校向南奔去。
    急急渴渴过了泗水桥,觉前面土山一带人声鼎沸震耳欲聋,曹军的旗帜与刘备的旌旗在山林中隐隐约约往复相逐,一直向南越走越远。见此情势关羽心中急似油煎,想必是张飞、赵云、陈到等辈勉强支持,糜家昆仲恐已不保,刘备性命已在旦夕之间。又见土山周匝曹军声势浩大,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关云长暗暗嗟叹:“恐怕今日就是我们结义兄弟的死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亦不负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约。
    “生死存亡在此一战,随我冲啊!”关羽一声大叫,摆动偃月刀冲入敌阵,二百小校也呐喊着向土山冲去。而曹兵人多势众,眨眼间便把这一小撮兵包围起来。关云长救兄心切舍生忘死,舞动偃月刀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真真挨着死碰着亡,杀得曹兵丢盔弃甲纷纷嚷叫:“这红脸的是叛将关羽,好生厉害!别让他碰上啊……”接连有几个人这么一喊,众兵卒心生怯意都绕着关羽走,不来斗将单对那二百小校下手。关羽横冲直闯未遇强敌,自顾自突至山下,回头一看,带出的人只跟来一半,其他的被困在阵中了。到这时候他也管不了许多,只好硬着头皮往山上冲杀。
    这座土山林木稠密道路崎岖,好在坡地还算平缓,加之刚刚开春树枝光秃,倒也算敌我分明。关羽的战马着实不赖,登山爬坡不在话下,一门心思向前冲。有不少曹兵手持弓箭拦路阻击,尽被关羽赶散,但部下小校受伤的也越来越多。又杀了个把时辰,天色已然大暗,所幸刘备的旗帜已渐渐可及,就在不远处的林子间晃来晃去。
    “兄长……小弟来也!”关羽放声疾呼。
    不知刘备是杀懵了还是身边仍有敌兵,竟没有向这边靠拢,反而继续向南奔去。眼见触手可及的旗帜忽而又远,关羽率领人马继续往前追。赶了一程又一程,不知驱散了多少敌人,满地都是抛弃的残枪断戟,可偏偏就是追不上刘备。渐渐已近戌时,夕阳坠落山岗,山林间越发昏暗模糊,早已寻不见那旗帜的踪影,四下的喊杀声也已渐渐停歇。关羽别无选择,只得摸着黑继续向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地势平缓林木渐稀——已到了这座土山的山顶了。没追到刘备,关羽与众兵士叹息不已,举目环顾,四下里都是黑黢黢的树木。偏这时候又起了雾,灰灰的袅袅的,把一切都笼罩在弥蒙之中,越发光怪陆离阴森可怖。
    兄长又逃往何处了?曹兵退了没有?现在该怎么办呢?关羽脑子里一片空白,唤小校取火石点上篝火,大家凑在一处慢慢想主意。哪知微弱的火光刚刚驱散雾霭,就有兵卒厉声喊道:“将军!这边有东西。”
    关羽寻着声音来到山顶最高处,但见“刘”字大旗直挺挺插在山石间,下面还有个包袱。打开来看,是一小坛酒、几块牛肉、一张写着字的帛书。关羽眯起丹凤眼费力观瞧,上写着“关将军出城至此,略备酒食聊表寸心”。
    “中计啦!”关羽顿感五雷轰顶,再看那面旌旗,心中顿时了然:小沛已落入曹操之手,兄长的旗帜自然也被他得到了,老贼拿这面旗子诓我出城!兄长根本不在此间……想至此关羽越发忐
    忑不安,回首再看相随的兵士,死的死、伤的伤、掉队的掉队,只剩下二三十人了,这半日又是冲杀又是爬山,水米未进气力耗竭——这是叫曹操困在山上了!
    关羽不寒而栗,立刻传令:“大家不要做声!速速熄灭篝火,以免泄露踪迹!”
    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山头恢复了黑暗和寂静。今天连月亮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竖耳不闻人声,这山林幽深得似陷入了古洞,只有受了惊的寒鸦偶尔发出一声怪叫,刹那间又陷入更加阴森的气氛之中。关羽长叹一声坐倒在大青石上,不禁将腰间的佩剑抽出尺许,实在不行就自我了断了吧,何必再累这些兄弟跟自己受罪呢?可是想起祸福莫测的下邳城、想起城里的二位夫人、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刘备,他心头一颤又把剑推了回去……
    正恍恍惚惚间,忽见南面漆黑的山麓上闪出一团火把,缓缓地向这边移来。士卒们马上警觉起来,各自抄起刀枪,欲作最后一搏。哪知那团鬼火不急不躁,慢慢悠悠竟没有丝毫喊杀声相随。大约行了一刻有余,火光已渐渐逼近山顶,只听到一阵疏疏落落的马蹄声。关羽屏息凝神细细观看,只见自林间黑暗中慢慢现出四五个曹兵,当中簇拥一骑,柔和的光芒映照着那人的宽额大脸——来者正是张辽。
    “文远,原来是你啊……”关羽稍微松口气,示意军兵放下武器。
    “我早就看见你那篝火了。”张辽跳下马来,踱到关羽身边,随随便便坐到大石上,“咱们兄弟多日未见了。我屯军官渡,你跟刘备截杀袁术,分别又有半载,这世间友人总是聚少离多呀!”
    “是啊,若是不打仗,在一处盘桓盘桓该有多好啊……”说完这句话,关羽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肃然问道,“你来做什么?”
    “咱们既是朋友又算同乡,小弟找你聊聊嘛。”张辽灿然一笑,“我给你留的酒呢?你怎么不喝点儿呢?”
    “是你引我上山的?!”关羽腾地站了起来,凤眼圆睁眉梢紧皱,红润的面皮在火光映照下越发显得桀骜不驯。他欲痛骂张辽几句,但转念一想,他保曹操我辅刘备,本就是两军仇雠,各为其主又有什么可埋怨的?想至此瞋目收敛,又缓缓坐下来,从地上拾起那小坛子酒,启去泥封狠狠灌了两口。张辽也不说话,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喝酒。关羽手捧酒坛高过头顶,大口大口把酒灌下,胸脯一起一伏,直到把最后一滴酒喝完,捋捋须髯叫了声:“好酒!”随即把酒坛往地上一扔,摔了个粉碎,顺手抄起青龙偃月刀,“酒也喝了,该玩命了吧!”
    “不打不打,”张辽一摆手,“我连刀都没带来。”
    关羽见他嬉皮笑脸全无战意,收起大刀:“文远莫非来说关某乎?”
    “云长误会了。”张辽摇了摇头,“昔日蒙兄长之力,小弟得以归顺朝廷。今日兄长有难,小弟安能不救?”
    “哼!”关羽一阵冷笑,“这么说你是来助我杀出重围的喽?”
    张辽明知他有意讥讽,却耐心道:“倒也不是。”
    “既不战我,又不说我,还不助我。两军交锋你到此何干?”
    “小弟来救你。”
    关羽见他又拿这话搪塞,干脆挑明道:“文远何必遮遮掩掩,不就是劝我投降吗?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今日之事至死不降。我兄长既与曹操决裂,关某也誓死不入曹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休要多费唇舌,免得伤了你我相交一场的情分。”
    “哼!好大的口气。”张辽站了起来,叉腰道,“妄你还自诩天下英雄,就随随便便将性命断送在此……”
    “不必多言!”不待他说完关羽便打断道,“大丈夫死固死耳,不可屈膝变节。关某何等样人,岂可行背主不义之事?”
    当初他劝张辽屈身侍曹时说得有鼻子有眼,同样的道理,轮到他自己时却一概不理。张辽真生气了,厉声喝道:“关云长,你忒妄自尊大啦!明明是曹公有意留你性命,下邳那些兵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倘若要杀你,攻破城池玉石俱焚,何必诱你至此?”
    “即便如此,关某亦不能降!”关羽自然知晓其中关节,但他对刘备的感情实在是太深了,十几年来共担风雨,这是曹操远远企及不了的,况且杜氏之事给他留下了恶劣的印象。倒不是关羽很在乎美人,但他眼见曹操为一女子就能自毁诺言,共患难易共享乐难,变脸实在太快,日后还不知会干出多少背信弃义的事儿呢!
    张辽见他铁了心,便朝亲兵招了招手。亲兵会意,将火把举起晃三晃摇三摇。山岭间霎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如天翻地覆一般。四面八方黑漆漆的山麓间举起无数团火把,密密麻麻,犹如黑暗天幕中的点点繁星——这山头早就被曹军困得水泄不通了。
    关羽一横大刀:“好极好极!终于要跟关某动真的了。”
    张辽不屑地摇摇头,手指北方道:“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正是泗水北岸的下邳城,只见星火点点旌旗林立。关羽看罢气恼不已,横眉立目道:“曹贼已攻破城池了吗?”
    “哪里用得着动刀兵?”张辽冷笑道,“河堤谒者袁敏曾给下邳百姓修过渠,城中父老感其恩德。你那些兵都是本地人,看见袁敏出来喊话,立时就把夏侯博绑了,下邳城乃是不攻自破!”说到这儿他又特意补充道,“糜氏、甘氏二位夫人也被擒获。不过你放心,曹公已经传令,不准任何人搅扰。”
    关羽捶胸顿足:“天意啊……天意……”
    “不是天意,是人心所向!”张辽凝视着他,“怎么样,事已至此兄长肯不肯归降?”
    关羽手托须髯微微颤抖:“我若是不降,曹操是不是就会对二位夫人不利?”
    “哼!你也忒小看曹公了。想当初吕布尚不伤及刘玄德家小,何况堂堂曹公乎?”在张辽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关羽半信半疑,木讷良久才道:“文远,你当我是个朋友吗?”
    “那是自然!不然我辛辛苦苦寻你作甚?”
    “愚兄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如实相告?”
    “但问无妨!”张辽答应得痛快。
    “我知小沛已经陷落,敢问我家兄长是否殒命?”
    张辽一愣,万没想到关羽会问这个。此事关乎军情是不能随便透露的,但他生性重义,既然已经答应相告,只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沉吟道:“我军未到小沛,刘玄德已弃城而逃,追至下邳也未见踪影,不知逃往何方。”张辽耍了个小心眼,故意不提他去投靠袁绍,可这等小伎俩又岂能瞒得了关羽?
    关云长紧闭凤眼,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兄长不知去向,嫂嫂失落敌手,愚兄又落入重围之中,还有何脸面活于世间?”说到这儿怆然感叹道,“唉……多谢贤弟一片美意,你还是走吧。少时愚兄杀至山下,拼一个鱼死网破倒也干净。”
    “干净?”张辽忽然仰天大笑,“兄长此言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关羽猛然睁开眼:“愚兄为忠义而死,安得为天下笑?”
    “你今若死,身负三条大罪,还不知道吗?”
    关羽也知他欲动说辞,但心中不免好奇:“你且说说看。”
    张辽背着手在他面前踱来踱去侃侃而论:“当初兄长与刘使君共同举兵,盟约手足誓同生死。”看在关羽面子上,张辽还得称刘备为使君,“如今刘使君方败,你就在这里战死,倘若有朝一日使君复出,欲求你勇力相助而不可复得,岂不辜负当年之盟誓乎?此一罪也!”
    关羽似乎点了一下头:“倒也有理……”
    张辽见他承认,心里轻松不少,继续道:“刘使君以家眷托付于兄,兄如若战死,糜甘二夫人无所依赖,你辜负刘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
    关羽默然低下了头,这个问题倒是实实在在的。
    “这第三嘛……”张辽长叹一声,“兄长武艺超群,兼通经史,不能匡扶汉室拯救天下之难,徒欲赴汤蹈火逞匹夫之勇!云长啊,英雄一世何其短暂,负气一死岂不把满腔壮志都辜负了吗?听小弟一句劝,你就投降吧!”
    这席话是当初关羽劝张辽的,现在人家原封不动搬了回来,弄得关羽哭笑不得,赤面汉露惆怅,丹凤眼显莹光,卧蚕眉悲愁落,五绺髯随风扬。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好一阵,渐觉四下的喊声又都歇止了,大队曹兵终究没有冲上来。关羽颇觉羞赧,到此刻亦觉张辽与曹操的情谊深重了,压低声音道:“若要关某投降……倒也可以……”
    张辽暗叫皇天祖宗显灵。他本并州粗汉,能编出来这一大车话已经够为难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天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不过……”关羽话锋一转,手捋长髯道,“关某既身负三罪,若要我降当依我三件事。如果曹公能从,我当即卸甲。如其不允,我宁受三罪而死。”
    “兄长只管说来,皆有小弟承当。”
    关羽摆摆手:“此三事必须曹公亲准,你如何做得了主?”
    张辽不愿功亏一篑,拍拍胸口大包大揽道:“曹公既准我来,便将此事托付小弟。兄长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小弟应允即是曹公应允。”
    “哦?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那好!”关羽点点头,调转偃月刀深深插在地上,“这第一件,关某曾与义兄盟下誓约,有志复兴汉室平定天下,所以我只降汉帝不降曹操。”
    “呵呵呵……”张辽不禁发笑,“此事怎还用提。小弟我当的又是哪国的中郎将?于文则、乐文谦、徐公明、朱文博,个个都是大汉的将校,你又不姓曹,怎成曹公的私属?”
    关羽连连点头,又道:“这第二件事,我义兄家眷还望曹公多加保护,不可伤损丝毫。”
    “这也不难,那第三呢?”
    “这第三件嘛,”关羽丹凤眼一瞪,“我生为刘玄德之臣,死为刘玄德之鬼。倘若得知义兄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携带嫂嫂即刻辞去,曹公与贤弟不得阻拦!”
    “啊?!”张辽吓了一跳,扭过头暗自思忖:得知刘备下落即刻辞去,这又与擒而复纵何异?即便曹公宽宏大量,这样苛刻的条件也绝不会应允。如若不允,折了我的面子是小事,关云长今夜就要废命于此!办事不力难以全忠,坐视友人丧命是为不义。我张辽驰骋十载也是扪心无愧,今天却要落一个不忠不义。哎呀云长兄,你可真是难为小弟呀……
    “怎么样?贤弟可有为难之处?”关羽催问道。
    “没有没有。”张辽强笑道,“区区三件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兄长肯降,这些要求一概应允。”他已拿定主意,只要保得关羽无碍,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当初他也是一片赴死之心投入曹营,如今不也愿意为曹公肝脑涂地了吗?就让时间去解决一切吧……
    “曹公那里不为难吗?”
    “曹公求贤若渴,何谈为难二字?”
    “既然如此……”关羽手捋长髯,咬着后槽牙道,“那多谢贤弟成全!”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是不肯提曹操。
    “应当谢曹公。”张辽暂把满腹忧虑抛开,“兄长既然归降,还有件礼物受曹公所托赠予兄长。”说着走到亲兵身边,牵过他骑来的那匹战马,“兄长可识得这坐骑?”
    光线昏暗恍惚不明,关羽往前凑了几步才看清楚。此马从蹄至背高八尺、头至尾有丈二,浑身上下赤如火炭,并无半根杂毛,皮鞯金辔丝线攒缰,体态健美鞍韂分明——正是昔日吕布所乘的嘶风赤兔兽。关羽吃惊匪浅:“此乃天下第一宝马,曹公心爱之物,愚兄怎能领受?”
    “曹公有言,赤兔马当配将中魁元,好在两军阵中斩将破敌。如今兄长归附,赤兔正是得其所用。”
    “岂敢岂敢……”关羽连忙推让。
    “实不相瞒,小弟垂涎此马已久,曹公就是不给。看来他老人家就是给您留着的,此番情意怎好推却?”张辽把缰绳塞到他手里。
    事已至此推脱不过,缰绳握在掌中,关羽反生忧虑:投降曹操本是权宜之计,怎知他对我这般青睐。男子汉生于世间理当知恩图报,倘若我受曹操厚恩事到临头弃他而去,必遭人鄙视唾骂。看来关某日后欲脱曹营还需先立下点儿功劳啊!想至此拱手道:“关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请贤弟转告曹公,愚兄当效微薄之力以报此恩。”
    “这等感恩之言,兄长还是亲自去向曹公说吧。”张辽紧紧抓住他的手,笑嘻嘻道,“从今以后你我兄弟并肩驱驰,好极好极。”
    关羽心中却颇不是滋味,只道:“愚兄牵挂二位嫂嫂,还请贤弟带我下山,好去探望请罪。”
    “好好好,曹公也在泗水桥头等候多时,咱们快些去吧。”说罢两个人各怀心思,带领兵卒走下山岗……
    无论如何,关羽的归降还是令曹操异常兴奋,他终于完成了收服关羽、张辽两员大将的夙愿,当即封关羽为偏将军、升张辽为裨将军。不但将下邳降兵交还其统领,还给刘备家眷送去不少衣食财物,留监军武周暂充下邳县令处理善后,率领军兵北上攻打昌霸。
    昌霸已被吴敦、尹礼、孙康、夏侯渊等围困,又闻曹操亲自前来,自度不是对手,立刻开城投降。曹操念及他在徐州的影响未加深究,令其继续统帅旧部、协助臧霸征战。办完这几件大事,徐州之乱基本戡定,他马上率部西归赶回官渡。
    此番东征曹操急行千里连下三城,前前后后只用了十余天,不但解除了后顾之忧,而且增长了大军的气势。而就在他回到官渡的当天,袁绍大军也已浩浩荡荡进驻黎阳,决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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