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才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从弹药库周遭拥来的乡亲已经将三座炮楼齐刷刷拆掉了一层。从弹药库中库房房梁上拆下来的大木头被熟门熟路地改装成了千斤架,围绕着每座炮楼搭起来三座,在一众乡亲的拉拽之下,此起彼伏地将一块块拆卸下来的上好条石、城砖垂直送到了地面上。而在那些上好的城砖、条石落地之后,立马就有备好了绳索、杠棒的乡亲一拥而上,将那些城砖、条石捆绑结实,喊着号子抬到了大路旁。
也都不需要李家顺或栗子群派人指挥,几个平日里在各个村落中颇有些威望的人物早已经站在了大路旁。每当有足够一车的石料或城砖被搬运到大车上之后,几个在各处村落中颇有威望的人物低声合计几句,立马便有人亮开了嗓门吆喝起来:“这一车好石料送去相印村,招呼村里开磨房的老福头一声,别急三火四地就用这石料修他的磨房,先寻个地界埋起来。等来年开了春,村里出劳力帮着他修。劳力的工钱,从他磨房磨面的使唤费里盘算,亏不了他的!”
“两车老城砖,一车送去五里庄,一车送去锁头岭!脚底下都麻利着些,嘴上也少啰嗦几句——白白得来的城砖还要挑个新旧,你们也不怕臊得慌!”
“木料不上大车!来些壮棒劳力,扛了朝河边送去顺水漂,也都不用人看着守着,明天后半晌准能到盖头铺子外边的回水湾!少了一根,来找我袁老三说话就是,我袁老三包赔!”
粗门大嗓的吆喝声中,每一个前来参与拆除日军弹药库和炮楼的乡亲脸上,都带了一种满足的微笑,甚至在看着身边忙碌着搬运最后一点弹药的八路军战士时,也都是情不自禁地朝着八路军战士露出个笑脸,或是低声道一句辛苦……
在修建这些炮楼的时候,日军所使用的建筑材料,几乎全都是从临近的村庄中强征、掠夺而来的。当眼睁睁被抢走了的家当,在某一天做梦般地被人抢回到了自己手中时,那些从来都信奉靠汗水换生活的纯朴庄户人家,又怎能不喜出望外?
也就自然要对那些将自家财物抢回来的八路军战士,表露出足够的感激之情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路旁,眼看着那些搬运各种建筑材料的乡亲们喜笑颜开的模样,李家顺禁不住感慨地朝站在自己身边的栗子群低声说道:“这还真是没想到啊……要说发动群众,咱们从来都是走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路数,取得的效果也是慢慢才体现出来。可经莫天留这一通搅和,倒是立竿见影地见了功效?这宫南县的对敌斗争环境残酷,老乡们轻易都不敢跟咱们八路军扯上关系,可你瞧瞧现在……”
栗子群很是感慨地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当年闹红军的时候,不也是打土豪、分田地吗?眼下天留就是把这法子变化成了打鬼子、分物资,效果还真都是一样的好啊!叫我说呀……往后咱们再拔鬼子炮楼、据点,也都使上天留的这法子!一来是能改善老乡们的生活,二来还能节省不少炸药呢!”
“可就是要注意老乡们的安全!派出去的警戒人员要精干,留下的部队战斗力也要强!一旦发现大规模的鬼子反扑,无论如何也得要护住乡亲们安全撤离!家当没了咱们还能再从鬼子手里抢,可性命没了,那可就是大损失了啊!”
话音刚落,一名站在高处瞭望的八路军战士,却是猛地撒腿冲到了李家顺与栗子群身边,急声朝着李家顺
与栗子群低叫道:“司令员,栗队长,后边警戒的同志发来信号,发现大路上有二鬼子正朝着弹药库方向过来!”
李家顺眉头猛地一挑,低声喝道:“二鬼子?有多少人?”
“看消息树传回来的消息,有差不离几十号二鬼子……李司令,前面放哨的同志返回来了!”
扭头看着大口喘着粗气疾奔到自己面前的哨兵,李家顺一把扶住了哨兵的肩膀:“别慌神!把气喘匀了再说!”
跑得脸色都有些发青的哨兵艰难地朝李家顺点了点头,一边将一具只剩下了一侧镜片的望远镜摘下来递给了身边的八路军战士,一边喘息着朝李家顺说道:“足有五十几号二鬼子,没见着有鬼子在后边压阵,正顺着大路朝着弹药库过来呢!瞧着那些个二鬼子行军时候都学着鬼子派出来几个尖兵的架势,该是知道弹药库这边有情况,正犹犹豫豫磨洋工呢!”
眼看着接过了望远镜的那名八路军战士再次奔向了近处的制高点,李家顺这才再次开口问道:“那些个二鬼子离着咱们还有多远?”
“走大路还得有小十里地,要是翻山那就只差一个小山包——再翻过我放哨的那座山,也就能瞧见咱们了!”
“那些二鬼子携带了啥武器?”
“就看见两挺歪把子机枪打头,没见着旁的大家伙什!李司令,警卫排已经朝着我放哨的山头上顶过去了,咱们怎么办?”
李家顺并没有直接回答哨兵那急促的问话,反倒是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的栗子群:“老栗子,你咋说?”
栗子群伸手摸了摸下巴颏上钢针般粗硬的胡楂儿,再抬眼看了看正在忙碌搬运最后一些弹药的八路军战士,沉吟着低声说道:“按照二鬼子来的人数和方向来盘算,这股二鬼子应该是宫南县皇协军治安大队的人马。这拢共不过五六十号二鬼子,家伙什也只有两挺歪把子机枪能撑住门面……李司令,咱们打了这许多年的伏击战、破袭战,可是有日子没打过能见着碰头彩的仗了吧?”
抬眼看了看弹药库后方不算太高的山峰,李家顺脸上也蓦地闪过了一丝凶悍之色:“天时、地利、人和,眼下全都在咱们手里!新到手的家伙什,也都还没见着个真章……这一仗,咱们豁出去打!现在警卫排已经都顶上去了,再叫机枪排也顶上去,先抢了弹药库后边山顶的地势再说!老栗子,武工队里的同志们配的短枪多,截断那些二鬼子后路的活儿就交给你们和宫南县武工队的同志们了!迎头堵住二鬼子的活儿,我亲自带人上!”
“成!李司令,咱们新到手的迫击炮,是不是也拿出来亮亮?”
“不过五六十号二鬼子,用上迫击炮,杀鸡用牛刀了吧?”
“这迫击炮一半是拿来打二鬼子,一半不也是拿来叫乡亲们看了壮胆的吗?都说咱们八路军装备差、人数少,见了大股的鬼子和二鬼子就得靠着钻山沟、推磨盘的打法才能顶得住。这回咱们先拿着这些二鬼子打出个样子来,乡亲们亲眼得见,比咱们靠着嘴上宣传要强不少呢!”
“……就是可惜了迫击炮的炮弹!行,就照着你说的,迫击炮也赶紧顶上山头!可先说好了,一门炮最多打三……两发,再多咱们就蚀本了!”
低声商议一些作战细节,李家顺猛地纵身跳到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亮开了嗓门朝着忙碌不休的乡亲们叫道:“老乡们,都停一下手里的
活儿,我有几句话要对乡亲们说!”
喊声起处,靠近李家顺身边的宫南县乡亲顿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也全都集中到了李家顺的身上。在各村中颇有威望的人物管束之下,不过片刻的工夫,所有忙着拆除炮楼和弹药库建筑的乡民,也全都安静了下来。
李家顺双手叉着腰,再次亮开了嗓门,大声朝着注目于自己的宫南县乡亲叫道:“就在方才,我们八路军冀南军分区的侦察员传回来消息,有五六十号二鬼子,正顺着大路朝这边来了。最多再有一个时辰的工夫,也就能撞到咱们面前!”
话音落处,围绕在李家顺身边的乡民们,顿时便有人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撂下了手中干活的家伙什,脚下也悄悄地朝后退去。窃窃私语般的嘀咕声,更是在人群中骤然响了起来:“这么多二鬼子要来,咱们赶紧跑吧!”
“左右不过是些粗笨家当,拿回去了也算不得啥值钱的玩意儿。为了这些玩意儿搭上一条命,不值当啊……”
就像是没瞧见那些脚下在悄悄后退的乡民,李家顺猛地一抬胳膊,重重地做了个挥手的动作:“既然这些二鬼子敢来,那咱们八路军,自然能把这些二鬼子一口吞下去!请乡亲们放心,咱们八路军的部队,已经朝着那些二鬼子顶上去了!”
顺着李家顺挥手指点的方向望去,心下惴惴不安的乡民们,顿时看见了那些蜂拥着朝弹药库后方山顶上冲去的八路军战士。也不知那些八路军战士是不是得了栗子群的嘱咐——要刻意在宫南县乡亲面前展现八路军拥有的武装力量,三门原本可以分散搬运的迫击炮,此刻却由好几个八路军中健壮有力的战士分组抬了起来,低沉有力地喊着号子,不一会儿便把三门迫击炮搬运到了半山腰。
李家顺缓和了几分语气,声音依旧洪亮有力:“鬼子打进了咱们中国,乡亲们经历了这么多的兵灾匪劫,可算是遭了大罪了!为了在这乱成了一锅粥的世道里求个活路,乡亲们也都受了大委屈!一颗汗水掉地下摔八瓣换来的粮食叫鬼子抢了,备好了要修缮房子的石料、木材叫二鬼子夺了,枪口顶着脑门、刺刀对着心口,哪怕是心里再有天大的怨愤,也都说不出口!”
“可眼下,咱们八路军来了,来冀南地面上扎根不走了!咱们八路军来冀南地面上干啥?不为别的,就为了给乡亲们讨个公道!咱们自个儿种的粮食,就得要能自个儿吃!咱们自个儿修好的屋子,就得要能自个儿住!谁要是敢从乡亲们手里强抢硬夺,那咱们八路军头一个就不能答应,一定要帮着乡亲们把被抢走的东西夺回来!”
“话说千遍不当真,出水才见两腿泥!今天咱们八路军,就当着乡亲们的面儿露个真章——请乡亲们再加把劲,赶紧把这鬼子炮楼和弹药库给拆干净,再把拆下来的石料、木材运回各村!咱们八路军就顶在乡亲们前边,不到最后一个乡亲安全撤离,咱们八路军脚下生根,一步不退!”
李家顺猛地从腰间抽出了自己那支德造二十响手枪,厉声喝道:“所有八路军指战员,准备战斗!”
围绕着李家顺身侧周遭,数百条粗壮的喉咙,立刻发出了同一个声音:“是!”
眼看着如同猛虎般朝着弹药库后方预设战场扑了过去的八路军战士,几个村庄中有威望的主事人物彼此对望一眼,猛地发出了同样的低吼声:“就信他们八路一回!大家伙儿,再加把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