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地上捡回来的两捧麦种磨了面,用被砸豁了半边的铁锅烙了干粮,汪老栓一手捏着一个烫手的硬馍递到了两个孩子手里,然后又将剩下的一块干粮掰成了两半,把一多半扔给了坐在灶边抹泪的媳妇,闷声朝媳妇说道:“打你过门儿到今天,也没叫你吃过几顿饱饭!嫁到我老汪家,算是……亏了你了!”
捧着汪老栓扔过来的半块干粮,再看看两个大口吃着硬馍的孩子,汪老栓的媳妇终于忍不住心中悲苦,捂着嘴巴痛哭起来……
穷门小户人家,土里刨食、靠天吃饭,一年辛苦能换来个半饥半饱,日子也就算是能熬下去了。赶上老天爷开眼赏了个丰收年景,拿地里多打的那点粮食换个蚕豆大的长命锁片、麻绳粗的银丝镯子,估摸着都能当传家宝一辈传一辈。真要是咬牙扯了花布给媳妇做一件大袄,一村子的娘们儿都能在背地里羡慕得咬碎银牙!
眼瞅着今年天时不正,地里压根儿就没打上来多少粮食,哪怕是汪老栓家媳妇精打细算,也只盘算出个拿麦子换杂粮、熬粥糊弄到来年的主意。家里两个孩子哭闹了好多回,想要吃一口新麦子烙出来的干粮,汪老栓家媳妇都把手伸到了扬净晒干的麦子里,却还是狠着心把手缩了回来……
可还没等汪老栓把扬净晒干的麦子拿去清乐县城里换了杂粮,十几个鬼子已经领着一群二鬼子冲进了村子。三十来户人的村子里有一家算一家,不管是麦子还是其他的各样杂粮,全都叫那些鬼子和二鬼子抢了个干净。村口有两家人抱了一口袋粮食想跑,可还没跑出去百十步远,鬼子手里的大枪就响成了一片。汪老栓眼睁睁看着那几袋子染血的粮食被扔上了大车,腰后衣襟又被媳妇死死拽着,只能低头扔下了已经攥在手中的砍柴斧头……
粮食被抢光了,出村去寻亲戚求告些粮食的乡亲也哭丧着脸空手回了村,只捎带回了个令人绝望的消息——清乐县境内十里八乡的村子,差不离全都遭了鬼子劫掠,一点粮食都没剩下!
四下求告无门,更兼得兵荒马乱的年月,哪怕是出门要饭逃荒也是走投无路。才不过两天的工夫,村子里已经有心气儿窄的人家一把火烧了自家房子,一家三口齐刷刷在村口大树上上了吊。眼看着再没活路,汪老栓只能把心一横,招呼着媳妇用地上捡回来的两捧麦种磨面做饭,自己却坐在被鬼子折腾散了的麦草垛旁,红着眼睛用麦草扎了三个草标……
几乎要把拿在手中的半块干粮捏成了粉末,汪老栓赤红着一双眼睛在两个懵懂的儿子与哭泣的媳妇之间来回扫视着,嘴张了好几次,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看着抢先吃光了干粮的两个儿子全都盯住了自己手中那半块干粮,汪老栓只得硬起心肠,使劲闭上了眼睛:“明天……咱们就去清乐县城,给你们娘仨找条活路……”
睁着一双泪眼,汪老栓家媳妇哽咽着看着身边两个孩子,老半天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句话:“俩孩子……可才四五岁呀……这就没了爹娘了……要不,你把我给卖了吧?给你们爷仨换点粮食活命……”
重重地摇了摇头,汪老栓涩声应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找着个管饭吃的地方,就算是祖上积德了,谁还能再拿粮食出来买人丁啊……
”
“可我舍不得孩子……爹娘都不在身边了,孩子苦啊……”
“这年头,能活就不错了,苦……啥是苦?哪儿又能不苦啊……”
耐不住心头悲苦无奈,汪老栓双手紧握着拳头,使劲捶打着自己的额头,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而两个懵懂的孩子看见自己爹娘痛哭的模样,也全都尖声哭泣起来!
正在一家四口痛哭时,从汪老栓家屋子外面,却猛地传来了个低沉的声音:“屋里乡亲,先别哭了!这里有点粮食,你们先拿着。熬过七天,自然有活命的法子!”
讶然止住了哭泣,汪老栓猛地从灶台旁站起了身子,顺手抄起了灶台旁砍柴的斧头,哑着嗓门儿朝屋外喝道:“外边是谁?!”
就像是全然没听见汪老栓的喝问声,屋外的那个声音依旧沉稳异常:“记住了!七天后,就有活命的法子,心里可千万别乱了章法!”
伴随着那沉稳异常的声音,一个算不得太大的粗布口袋也从半敞开着的房门处扔进了屋子,屋外也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还没等汪老栓回过神儿来,不远处的邻舍院子里,已经隐约传来了一个有些尖细的嗓音:“……熬过七天,就有活路!”
犹豫着放下了手中紧握的砍柴斧头,汪老栓迈步走到了那个被人扔进了屋子的口袋前,弯腰捡起了那只有三五斤分量的口袋。只是打开口袋瞧了一眼,汪老栓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口袋里居然是扬净、晒干的黑豆!
睁着一双婆娑泪眼,汪老栓家媳妇看着汪老栓捧着口袋愣在当场的模样,禁不住怯怯地站起了身子,朝着汪老栓颤声问道:“孩子他爹,这口袋里是啥?”
一把攥紧了袋口,汪老栓急三火四地关上了房门,这才朝着自家媳妇低声叫道:“是粮食!黑豆……就这些黑豆,再掺上些野菜什么的熬些稀汤,当真够咱们一家子活七天!”
讶然张大了嘴巴,汪老栓家媳妇惊声叫道:“还真是粮食?这是哪路神仙,知道咱们家活不下去了,半夜来给咱家送这救命的粮食呀?”
朝着自家媳妇摆了摆手,汪老栓侧耳聆听着村落中几条看家狗看见生人时折腾出来的动静,好半天方才低声说道:“不光是咱们家,怕是村里被鬼子抢走了粮食的人家,都得着了这救命的粮食了!孩子他娘,赶紧找个能藏东西的地方,把粮食好好藏起来!我出去看看……”
眼看着汪老栓顺手又把砍柴斧头抓在了掌中,汪老栓家媳妇急得一个箭步冲到了汪老栓身边,不管不顾地抱住了汪老栓结实的腰杆:“当家的,你可别出去呀……这兵荒马乱、黑灯瞎火的,外面给咱们送粮食的人也都不知道是啥来路,万一要是……你可叫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轻轻一晃身板,汪老栓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媳妇的撕缠:“我不走远,就是去隔壁汪二狗家看看!”
“汪二狗家也跟咱家一样,粮食让鬼子抢了个精光,你去他家能看出来个啥?”
“那二狗子不是农闲的时候,爱挑着个货郎担走村串寨地挣零花钱吗?跑得最远的时候,他都去过保定府进货,该是见识过些世面的!我就是想去问问二狗子,看看他能不能知道这半夜不露面、挨家送粮食的
人到底是啥来路。”
好说歹说,汪老栓总算是哄着自家媳妇让自个儿出了门。借着村中道路两旁的树木遮掩,汪老栓没走几步,已经站在了同村的汪二狗家院门外。弯腰捡了块土疙瘩,汪老栓抬手将那土疙瘩轻轻扔到了汪二狗家的房顶上,这才低声朝院子里叫道:“二狗子,我是老栓,你给出来开开门!”
很是带着几分惊惧的意味,伴随着汪老栓话音落下,汪二狗的声音也飞快地在屋里响起:“是……是老栓呀?家里都睡下了,有啥事,明天天亮再说吧。”
耳听着汪二狗屋子里搬弄物件时发出的细碎声音,汪老栓不禁提高了几分嗓门儿:“睡下个啥呀?赶紧来开门,我有事要问你!”
似乎是害怕汪老栓的叫喊声惊动了更多的人,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汪二狗总算是蹑手蹑脚地从自己屋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院门,却堵在院门口朝汪老栓强笑着说道:“老栓,这大晚上的,你有啥……”
打量着身形瘦小的汪二狗那躲躲闪闪的模样,汪老栓索性伸手把汪二狗推进了院子里。反手关上院门,汪老栓压着嗓门儿凑在汪二狗眼前问道:“你们家也得着了?”
“得着……得着啥?”
“还给我装?!粮食!刚才有人朝着我屋里扔了些杂粮,我可听着你家院子里也有动静,你还给我装啥?”
“老栓,你也得着粮食了?那送粮食的那人说的话,你记下了没有?”
“说是叫咱们熬过七天,家里人就能有活路。二狗,你平日里挑着货郎担走村串寨的,也算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你知道这趁着半夜送粮食的人,是啥来路?”
“来路……这我可说不准!可我倒是听说了个旁的事情……”
“啥事?”
“就两天前,鬼子在清乐县城旁边的粮库,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守着粮库的鬼子一个也没跑出来,全都叫烧死在粮库里面了!”
“该!死得该!可那粮库里的粮食都给烧了,倒是真可惜了……”
“谁跟你说粮库里的粮食叫烧了呀?烧了的就是个空粮库,粮库里面存着的差不离小十万斤麦子,就这么生生不见了影子。听清乐县城里面的人说,是从铁屏山上下来一股绺子,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把粮库里的麦子搬运光了,捎带手地还把跟鬼子套近乎的何财主绑了票!可说来也奇怪,清乐县城里的鬼子是见着火头起来,就领着那些二鬼子撒开了追,愣就是没见着那股绺子的人影!”
“带着小十万斤粮食,小路肯定是没法走,大路……可走不快呀。再说了,大路上不还有鬼子的炮楼卡着吗?这股绺子倒是使唤上了啥神通?是不是请了封神榜里头的土行孙上身,从地底下遁走了?”
“这我也琢磨不明白……我要能把小十万斤粮食眨眼就弄没了,一定得是五鬼搬运的神通才成!眼下清乐县境内十里八乡,手里能有粮食周济咱们的,估摸着也就是这些劫了鬼子粮库的人物。要是照着这路数来看……七天后,咱们怕是真能有条活路走?”
“二狗,你是说……这些人真能让咱们吃上饭?”
“我琢磨能行!只是……这饭怕也不是白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