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手下两名老武工队员架着那惊魂不定的土匪走远了些,栗子群大步走到了大武村中壮丁扎堆蹲着的洼地中,蹲下身子和声说道:“大家伙害怕不?”
除了不停转悠着眼珠子的莫天留和大张着嘴、压根都没回过神来的沙邦粹,其他的大武村壮丁耳听着栗子群的问话,全都木愣在原地,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带着几分惊惶地盯着满脸和蔼模样的栗子群发呆。
仰脸看了看快要升到头顶的月亮,栗子群盘腿坐到了地上,和声朝着大武村中那些木愣着面庞的壮丁说道:“趁着还有一会儿工夫,我跟大家伙唠唠闲话——大家伙在大武村里的时候,都是靠种地、打柴、打猎过日子吧?”
彼此间对望了几眼,聚拢着蹲成了一堆的大武村壮丁中,终于有胆子稍大些的接应上了栗子群的话茬:“租着江老太公家的地种,自己家也有两小块山砬子地,种点苞米、高粱糊口。”
“地里不忙的时候也打猎,以往能用火枪的时候,还能打几个大牲口卖点钱,换些油盐酱醋的。可日本兵占了县城之后,家里怕留着火枪惹事,把火枪都给埋……给砸了!”
朝着那些答话的大武村中壮丁慢悠悠点着头,栗子群倒是着实像在与人拉家常一般,慢悠悠地接茬问道:“那一年下来,收成还成?”
“江老太公家厚道,租子收得轻,灾荒年间还能减免不少!加了自家那点山砬子地里种出来的苞米、高粱,掺和着野菜什么的,勉强能吃到来年秋收。”
“能存下点粮食不?”
“大当……队长,庄户人家日子苦,一年到头能混个半饱都算老天爷照应了。大武村里小姓人家,家里能有存粮的没几个!”
“叫土匪抢过没有?”
“抢过!大武村里谁家没遭过土匪祸害?尤其是小姓人家都住得靠村边,土匪一来,最先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小姓人家……”
“本来家里就没啥存粮,叫土匪抢了,这日子可为难了吧?”
“队长,你这可真说到节骨眼了!遭土匪祸害一回,家里头不到过年就揭不开锅了……这要不是村里江老太公仁义,每回都从公中支应些粮食救命,怕是……”
“那要这么说……你们恨土匪吗?”
“咋不恨呢?!好容易打着个大牲口,千万小心剥了皮子,本打算拿去清乐县城里换点药材给老娘治病,愣是叫那帮土匪抢了!要不是央告着韩老先生舍了七服药,怕是老娘都熬不过开春……”
端正了脸色,栗子群盯着那几个开口说话的大武村壮丁沉声说道:“既然恨土匪,那咱们为啥还由着他们抢掠?为啥不抱团护着本该就是自个儿的东西?!”
讪讪地低下了头,几个大武村中的壮丁吭哧着低声咕哝起来:“他们有枪有炮……咱们庄户人家,打祖辈上都是老实种地、打猎过日子,哪儿能是他们的对手……”
轻轻哼了半声,栗子群回手指了指那被老武工队员拽远了的土匪:“寻思着豁出命去跟土匪厮拼也落不着好,所以大家伙
就忍气吞声?!”
看也不看那些连话都不敢回的大武村中壮丁,栗子群顺手从身边抓过了一截胳膊粗细的枯树枝,双手抓着那枯树枝用力一掰:“这棵枯树枝就好比是各处的乡亲,抱团扎堆在一块儿,压根都奈何不得!”
伸手从腰后摸出了一把隐隐闪着寒光的匕首,栗子群利落地从那枯树枝上劈下了一片干枯的树皮:“这就是土匪抢劫咱的乡亲,抢得也不多,就这么一丁点,忍忍说不定也就过去了!”
口中说话,栗子群手上却也没停,就像是个山西厨子在做刀削面一般,飞快地从那胳膊粗的枯树枝上削下了一片又一片的枯木。
众目睽睽之下,栗子群手中那胳膊粗的枯树枝,转眼间就只剩下了拇指粗细。将那拇指粗细的枯树枝举在了众人眼前,栗子群握着树枝的巴掌微微一用力,那拇指粗的枯树枝顿时随手而断!
随手抛开了拿着的枯树枝,栗子群微微叹了口气:“庄户人家都心善,也都能忍。只要还能留着条活命,不到了最后的节骨眼,谁也不会去打那豁出去跟人厮拼的主意!可要真叫人这么一点一点地劫掠抢夺,等到咱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想跟人厮拼的时候,还有那个能耐、那份气力吗?”
咂着厚实的嘴唇,蹲在一旁的沙邦粹倒是在此时飞快地接应上了栗子群的话茬:“这话在理!以往在山里遇见大牲口叫我打伤了,那大牲口都是玩命地逃,血都洒了一路!等到那大牲口叫我追得没地方跑的时候,想回头跟我厮拼,也都压根没力气……哎呀……”
捂着叫莫天留恨恨掐了一把的腰眼,沙邦粹一脸莫名地看向了莫天留:“你掐我干啥?人家大当……队长,说的是正理啊!”
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正瞪着沙邦粹的莫天留,栗子群扭头朝着那些脸上多少有些动容模样的大武村壮丁说道:“我老家有句话——人能哄人、地不哄人!庄户人家一颗汗掉地上摔八瓣,地里长出来的庄稼自然就得吃到这流汗的庄户人嘴里,这才算是下力气求活的正路!可如今咱们辛苦卖命,好容易从土里刨出来的一点粮食、山上打来的一点皮货,倒是全叫那些个土匪得了去,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恨恨一巴掌拍在身边的石块上,扎堆蹲在一起的大武村壮丁当中,一个黑瘦得皮包骨头、可手脚都生得异常粗大的年轻人恨恨地低叫道:“我早说要跟那些土匪拼了,可家里老娘拽着不叫去……反正如今也出来扛枪吃粮了,老子要打的就是这些土匪,先狠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有了一个挑头的,其他那些原本有些胆怯模样的大武村中壮丁也纷纷应声附和起来:“说的就是这道理!好容易从山砬子地上收了几斗高粱,都晒干筛净了,自家一口都没吃上,全都叫土匪抢了个精光!凭啥呢?!”
“打柴一年卖钱换的新袄,上身都没捂热就叫扒了去,还叫那土匪打了几枪托……瞅瞅,我脑袋上这疤瘌,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咱们也去抢!把土匪抢了咱们的东西给抢回来,不算伤天害理……”
双手在膝头上用力一拍,栗子群利索地站起了身子:“大家伙有这话、有这心气,那就是大好事!可你们才刚加入咱八路军武工队,要说行军打仗,你们可还都是生瓜蛋子——光见汁水不见甜!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顶着一口气朝枪口上撞,那就得是白白送死!旁的闲话且不多说,今天晚上打茶碗寨的任务,咱们分工来办——我带着老队员去前面打茶碗寨,你们在后头仔细瞧着,捎带手地看好了这俩俘虏就成!”
乍然间听见栗子群这番话,不仅扎堆蹲在一起的大武村中壮丁全都耸然动容,就连缩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莫天留也禁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打从懂事的时候起,在清乐县城左近十里八乡见过的兵也好、匪也罢,彼此驳火相争的时候,从来都是新入伙的壮丁被驱赶到队伍最前面冲阵,身后的老匪持枪督战。有时候一场火拼下来,死在战场上的新入伙壮丁当中,倒有一多半是因为想扭头逃命、被自己一方督战的老匪打死的……
原本瞅着栗子群三言两语间撩拨起了大武村中壮丁的气性,甚至连沙邦粹都傻呵呵地直朝上凑热闹,莫天留还以为栗子群也要跟那些清乐县周遭的土匪绺子一样,糊弄着这些刚入伙的壮丁去冲阵、挡枪子,可没想到栗子群却压根都不叫这些壮丁直面枪火,反倒是打算带着那些老武工队员去攻茶碗寨。
这倒算是哪门子的绺子门道、江湖规矩?
还没等莫天留转悠完自己那点小心思,钟有田与孟满仓两人已经飞快地走到了栗子群身边蹲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朝着栗子群微微点了点头。
虽说对钟有田与孟满仓两人的举动心领神会,可栗子群却还是低声追问了一句:“都问仔细了?”
再次朝着栗子群点了点头,钟有田低声应道:“两个土匪分开问的,答话都一样,该是出不了娄子了!瞧着今晚上这天气,怕是过了半夜就得有一场雨,最差也是个云遮月的模样。到时候黑咕隆咚啥也瞧不明白,咱们混进茶碗寨前土匪关卡,又多了几分把握了!”
自信满满地伸手拍了拍腰间别着的两把短刀,孟满仓也是低声附和道:“只要叫我近了身,先抢下那些土匪的机枪,拿下土匪关卡就不算是个事!可就是……队长,关卡头顶上那看着手榴弹的土匪咋办?我们动手的时候,只要露了一点不对劲的模样,人家手榴弹从脑袋瓜顶上扔下来,那咱们连跑都没地方跑啊……”
微微一皱眉头,栗子群沉吟片刻,方才低声朝孟满仓说道:“当真把那两个土匪审问仔细了?从茶碗寨外边,就没地方能爬到峡谷两边的山顶上?”
“问仔细了!那些土匪也怕茶碗寨外有人爬山进去,当初占了茶碗寨之后,仔细把峡谷两旁的绝壁清扫过几遍,看着稍微能朝上爬的地方,也都拿炸药给炸塌了……队长,没别的法子,咱们只能硬碰硬试试了!”
都没等栗子群答话,从扎堆蹲在一起的那些大武村中壮丁里,却猛地响起了个带着几分胆怯的声音:“倒也不是……全然没路,就是……太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