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这样巨大的会场上。
有种莫名的压力。
特别是被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更给只是一个小吏的疏泽带来想要逃跑的想法。
直到有一个身影从台阶上走上来。
淡淡看了他一眼,似有若无点了点头。
他心中的慌乱似乎安静了下来。
在得知被选中,作为学宫开学大典上讲演时,疏泽第一个举动便是立即推辞。
可是章邯没有同意,并且告诉他,这个提议已经被陛下同意。
他不去,难道让那些大字不识的真正役夫上去。
恐怕单站在那个场面上就能尿了裤子。
这是一场有关大秦未来的大典,不能有丝毫的疏漏。
这个从罪徒中间提拔起来的人,是最优质的案例。
他只需将自己的经历讲出来,便能够让这些刚入学宫的学生信心大增。
有才能的人,在如今的大秦就是最好的跃升凭证。
一声“肃静”将他从呆愣拉了回来。
场中静悄悄的,都在等待站在高台上的学宫大祭酒下面的话语。
“大秦上林学宫,第一届开学大典,于始皇帝三十二年冬至,丙戌年,丙子月,乙亥日,巳时正式开始!”
想不到吧。
秦以十月为岁首,此时已是冬月廿一日,已经是秦始皇三十二年的第二个月底。
场中又是一阵欢呼,小孩子的精力似乎非常的充足,对于在这里的生活充满着期待。
他们已经预演了很多遍,就是为了迎接此时的到来。
等到会场中的声音间歇。
老农头再次开言。
“今日,在场之人,当知此学宫由何而来。
当年陛下东巡,在泰山得天授神物,才有如今上林学宫地势。
这里是我们所处世间的地势缩小所成,我们此刻正坐在国都的位置。
你们来了此地已有几日,当知这里有数座岛屿,岛屿之外的大湖,便是我们能在东方能够看到的大海!”
场中有唏嘘之声,更多的是惊骇。
很多聪明的学生已经想象到由这湖泊放大后的海面。
那得多大啊!
“世界很大,上林学宫也很大。
它等着你们去探索,但在这之前,你们也应当知道它从何而来。
又是如何而来。”
老农头顿了顿,转身,郑重看着了看坐在前排最边缘的一位小吏服饰的人。
他是这里唯一一位没有穿学院衣服的人。
“下面,我以学宫大祭酒的身份,邀请曾参与过学宫建设的一位吏员,来给大家讲述学宫建设时发生的一些故事。”
农申笑着让出了位置,示意疏泽上前来。
一旁的章邯率先拍起了手,一时间掌声雷动。
疏泽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的直跳,头脑晕乎乎的,像是喝醉了一般来到了那造型奇特扩音器前面。
没有敢看台下的人群,只是盯着那黑洞洞的说话的位置,只觉得口中发干。
他不由自主的咳嗽了一下。
颤巍巍的拿出了自己讲演的稿子。
这是一张很珍贵的纸张,上面的字迹是他亲自抄写上去的。
章邯乃至此刻就坐在自己身后,那位大秦的主人,都没有审阅他的内容。
说是学宫是一个言语自由的地方,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因言获罪。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因为这是他从未有遇到过的事情。
或许也是所有人从未遇到过的事情。
一个囚徒,竟然能够站在象征国家未来的地方,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咳嗽的声音被放大,在场中荡漾。
一些孩子欢笑的声音传来,疏泽有些尴尬。
连忙吸了口气,壮着胆子看了看场中。
他看到了一个身影,那是自己的徒弟,此刻正紧张兮兮的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担忧。
莫名奇妙的,他笑了笑。
然后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名疏泽,来自大梁城。”
场中有一阵骚动,但随即便又安静了下来。
“十年前,我成了秦国的俘虏,被押送到骊山给如今的陛下修建陵墓。”
第一句话说出口,疏泽便放开了,将第二句念了出来。
“当时我一定不会想到今天能够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述自己所遇到的一切。
而且是所有人能够听到的我的前半生。”
场中安静的可怕,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人讲述这些。
“大梁在被秦军淹没之前已经岌岌可危,现在想来没有那场大水,魏国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这是事实。”
场中有笑声,那是一群神色高傲的学生。
疏泽又咳嗽了一声,深深吸了口气。
“在骊山的时候,我曾深深的怨恨着秦国的一切,想着过往的生活,总是心怀向往。
我知道自己一个罪人恐怕会老死在那终年的苦役下,直到被人忘记。”
场中又是一阵唏嘘,对于这人的遭遇各有不同的反应。
商学的人深表同情,工学的人多有戏谑。
农学的人却依旧沉默,静悄悄的。
“改变这一切的时间从骊山工地停工开始。我被调到了此地,说是如今的陛下要修建一处学宫。
我看到了那传遍天下的诏令,知道这里所代表的意义。
秦国的未来之地。
当时我很佩服这位曾经敌国的主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为我也觉得修建一处未来之地,总比修建一个人的终眠之地要好很多。”
坐在身后,用毯子盖住双腿的嬴政笑了起来。
原本坐在身边憋着的人也都放开了表情。
愤怒有之,更多的是舒畅的笑容。
于公于私,这人说出了很多人不敢开口的心声。
场中不知道获得了什么信息,竟是有笑声传来。
这次不是嘲弄,显得很是欢快。
“当然,陛下比我想的更多,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大祭酒让我讲述这片学宫中的故事,其实更多的是枯燥和辛苦的劳作。
这里的每一处山丘和每一处河流都是来自如今大秦各郡的役夫和刑徒修建而成。
我们不知道什么四极的地势,只是知道,如果修建好此地,能够减罪,能够减赋,能够让自己的子女来此地接受从未有过的学问。
所以,我那经年消磨的意志也有了些复苏。”
疏泽缓了缓,开始讲述自己记忆中的一些琐事,讲述这里的生活,一些能够让他记住的趣事。
场中欢笑声不断,没有先前的沉闷。
还没有多少经历的他们,自然不知道一处庞大的营地是如何运营的
那些服役的人又是如何吃饭,睡觉?
最后一件事情讲完,疏泽说道:“我临走时,有位役夫对我说,孟子云: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圣人之语,诚不欺人。
但是这一切的缘由因何而起,我相信你们心中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最后,希望你们能够珍惜这片学宫里的一切。
这是曾经在此留下过汗水的人真切的言语。”
场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似乎是在应和。
疏泽郑重施礼。
随后走向了自己的那个椅子。
章邯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疏泽则是苦笑,看向手中的纸张,已经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