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有海妖,藏于深海之中,各大陆驻守海边的大宗门多与这些海妖达成共处协议,寻常人无论是出海打渔、做买卖,通行往返于各大陆之间,须得向这些宗门缴纳海资渡资,已是千百万年来的定例。
如徐有冥这样的高阶修士,一样得遵守规矩。
排队等候登船时,他二人都戴上了帷帽,徐有冥一如既往地压了周身威势,以免处处被人围观。
乐无晏小声问他:“从这里去逍遥山要多久?”
徐有冥道:“没有直接过去的渡船,先至东大陆与南地之间最大的岛屿上,须得两日时间,之后再自行前去。”
乐无晏嘴角微撇,从前他父母和逍遥山附近的海妖关系也不错,在这一片海域中向来来去自如,哪有这般麻烦。
他又问:“其实你就这么飞过去,那些海妖也不能奈你何吧?”
“嗯,”徐有冥道,“但不必找麻烦。”
行吧,乐无晏也老实下来。
乘船就乘船吧。
登船之后他二人要了一间上房,在灵船的第三层,视野开阔处。
今日天朗气清,海面上只有微风,可见蓝天碧海、波光粼粼,景致十分不错。
乐无晏心情顿时好起来,趴在窗边看风景,眯着眼睛自觉惬意。
徐有冥在他身后安静打坐。
偶然间抬眼,视线之内,皆是乐无晏放松快活的背影。
柔色沉入他眼中,藏入眼底。
船行了两日两夜,到达徐有冥说的这南海上最大的岛屿,银月岛。
这一海岛周围被银色沙滩覆盖,岛呈弯月状,故得此名。
此处海岛物产丰富、熙攘繁华,且是无主之岛,众多修士乃至普通人来此做买卖,往返于东、南大陆之人大多会路过此处歇脚。
他二人才上岸,便有人来迎接,是一身黑衣黑袍的极上仙盟修士。
“盟主在前边的银月楼,请明止仙尊和夫人前去一叙。”
对方态度尚算恭敬,乐无晏却颇不以为然,谢时故那厮,鬼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本想拒绝,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改了口:“那就去吧。”
徐有冥目光看过来,乐无晏道:“怕他不成,我就看看他到底想干嘛。”
银月楼不远,是这银月岛上最大的一间酒楼,落座在繁华闹市街头,临水而建。
他二人刚到,二楼临窗的厢房便传来谢时故带笑的声音:“明止仙尊和夫人来得好慢。”
抬眼看去,谢时故凭栏倚坐窗边,手里拎着酒杯,一副风流纨绔相,正与他们打招呼。
乐无晏暗骂了句“卖弄风骚”,翻出个大白眼,跟着徐有冥上楼。
极上仙盟的扈从众多,俱都守在厢房之外,房中只有两人,除了谢时故,还有一位默不作声坐于桌边、安静吃东西的青年,正是谢时故的那位凡人道侣。
乐无晏和徐有冥进门,谢时故伸手,笑着示意他们坐。
“仙尊和夫人果真贵人事忙,叫人好等。”谢时故嘴上抱怨着,拎起酒壶为他二人斟酒。
乐无晏的目光落向他身边人,谢时故笑了笑,顺嘴与他们介绍:“这是我道侣,他名时……”
“齐思凡。”青年冷淡开口,神情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多的表情变化,甚至未看他们任何人,只坚持重复,“我名齐思凡。”
谢时故仍在笑着,笑意却仿佛未进眼底,到底没有打断他。
乐无晏多看了那人一眼,隐约觉得“齐思凡”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便没往心里去。
谢时故举杯,他二人却未动,谢时故一弯唇角:“仙尊和夫人这般不愿给在下面子啊?竟连杯酒也不肯跟我喝?”
乐无晏嗤道:“谁知道你这酒里有没有下什么不好的东西。”
谢时故:“夫人这话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
乐无晏轻蔑道:“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多此一问。”
被嘲讽了谢时故也不以为意,乐无晏二人不肯碰他的酒菜,他便自斟自饮,一样快活。
顺便没话找话:“怎的只有你们二人,仙尊和夫人今次怎不将小牡丹也带出来?”
乐无晏冷言提醒他:“小牡丹来不来干你什么事?你道侣就在身边,少惦记别的人。”
谢时故身侧道侣并无半分反应,似全然不关心他们说了什么。
谢时故微眯起眼,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为何无端地会想起那朵牡丹花,眼中神色沉了一分。
他一撇嘴,主动岔开了话题:“二位这一路过来,可有碰到什么稀奇事?”
徐有冥不出声,乐无晏则反问他:“盟主呢?”
谢时故道:“也不算多稀奇吧,就是邪魔修频频出没,比去岁我们入北渊秘境前还要更多些,引得多地动荡不安、人心惶惶,却不知这些邪魔修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自不用谢时故说,他们同样碰上过数次了。
乐无晏讥诮道:“盟主这般没用吗?区区几个邪魔修而已,就能让你困扰至此?”
谢时故不在意道:“再厉害的邪魔修也没本事找我麻烦,我有何好困恼的,说起来夫人应该比我更困扰吧,毕竟夫人是魔头转世的谣言,如今可是越传越玄乎了。”
这点也不用这厮说,这一路过来,同样的话乐无晏已不知听过多少回。
他本来就是魔头转世,但他不会认而已。
“他不是。”
从进门起便没出声的徐有冥忽然道。
乐无晏默默闭了嘴。
谢时故却“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一般:“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徐有冥沉眼盯着他,眼中暗含警告之意,再次重复:“他不是。”
谢时故笑道:“明止仙尊不必跟我说,你要说服的人也不是我。”
再又冲乐无晏眨了眨眼:“仙尊夫人,你这位夫君是不是说话总是没头没尾,问什么都不肯说,还总是气你?”
乐无晏没好气:“与你何干?”
徐有冥这德性确实气人,但在外人面前,乐无晏却半分不想让人看笑话,尤其是让这个谢时故看笑话。
谢时故弯起唇角:“没什么,仙尊夫人若是好奇,不妨来问我,我知道的也不少。”
乐无晏冷冷看向他:“你知道?”
谢时故:“啊,不说无所不知,但肯定知道的比你多。”
闻言,乐无晏确实有一瞬间的意动,他盯着这人玩世不恭的笑脸,像在评估他这话里的可信度。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这人嘴里不定有几句话是真的,且修为高自己太多,信他说的不定被他卖了。
“够了,”徐有冥先开了口,再次警告对面坐的谢时故,“我有软肋、你也有,不必一再出言挑衅。”
乐无晏一怔,似没想到徐有冥会当着谢时故说出这样的话。
谢时故“啧”了声,终于收敛了些态度,仿佛被徐有冥说中了。他身旁的道侣却始终神色淡漠,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丝毫不关心。
乐无晏已不太耐烦,直言问谢时故:“所以盟主究竟为何执意要去逍遥山?”
说是因为邪魔修频出,所以去逍遥山一探究竟,他是不信的,谢时故这人,分明别有目的。
“好奇啊,”谢时故笑笑道,“好奇这么些年过去,逍遥山变成什么模样了,夫人若不好奇,又怎会答应同去。”
乐无晏心里不痛快,逍遥山是他老巢,跟这厮有个屁关系。
他的语气也不客气:“盟主若是好奇,直接去就是了,何必非邀仙尊一起,怎么,是没有仙尊,你一个人没本事上逍遥山吗?”
“啊,”谢时故却痛快认了,“上不了。”
乐无晏眉峰一挑,谢时故继续道:“你夫君没跟你说?逍遥山的禁制,须得我与他联手才能打开,否则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乐无晏闻言下意识转眼看向身边人,徐有冥没说什么,像是默认了,再示意乐无晏:“走吧。”
乐无晏本也没打算继续待下去,尽听面前这人说废话。
他二人起身便要走,谢时故也没拦着,只道:“明早寅时正出发,西边码头见。”
徐有冥不置可否,与乐无晏径直离开。
自酒楼出来,乐无晏问:“逍遥山上的禁制是你和谢时故那厮共同设下的?为什么?”
徐有冥看他一眼,淡道:“逍遥山魔气横生,设下禁制,以免再有魔修之人和心怀不轨的玄门中人上山,禁制由我与他联手设下,是为彼此制衡,此事由玄门百家共同商定。”
乐无晏听着更不痛快,分明是他的地盘,轮得到这些玄门修士指手画脚吗?
“所以这么多年你们都未上过逍遥山?”他问。
徐有冥道:“没有。”
乐无晏:“那你今次怎就答应了跟那厮一起去?”
徐有冥:“你想去,那便去。”
乐无晏没话说了,所以他回自己老巢还得感谢这狗贼?呵。
徐有冥也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往前走吧。”
之后那一整日,他们就在这银月岛的街市上闲逛,傍晚再找了间客栈歇脚,休息了一夜。
转日寅时三刻,他二人到达海岛西边的码头时,谢时故已等在这里,只有他一人,一个随从未带。
乐无晏略略意外,暗想这人竟这般大的胆子,敢单独与他们上逍遥山?
“盟主就不怕二对一,落了下风?”
谢时故不以为意地摇着扇子:“怕什么?打不过我还不能跑吗?”
乐无晏:“……”
脸皮也是真厚。
徐有冥已在水中放出灵船,牵着乐无晏上船。
没人再搭理谢时故,他自己跟了上去。
灵船起锚,徐有冥示意乐无晏:“外头风大,先去船舱里。”
进船舱乐无晏随意一坐,徐有冥走去桌边给他倒了杯热水,乐无晏双手捧着杯子,斜眼睨向跟进来的谢时故。
谢时故半点不觉自己讨嫌,也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水:“这船小,船舱只有一间,仙尊夫人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在外头吹冷风。”
乐无晏懒得理他。
徐有冥伸手过来,轻拨了拨乐无晏发髻间被风吹得有些歪了的红枝,乐无晏抬眼看向他。徐有冥的手指擦过他鬓边,停了一下,再又收回。
乐无晏似笑非笑,轻哼了声。
他二人旁若无人,被彻底无视了的谢时故忽然插进声音:“明止仙尊和夫人这样,真真叫人羡慕。”
乐无晏瞥他一眼,却见这厮难得语气正经,像是感慨,神情里竟似还有些落寞。
……稀奇。
徐有冥闻言却不易察觉地微拧起眉,抬了手,在自己和乐无晏周围设下结界,将谢时故的视线挡在了外面。
乐无晏问他:“做什么呢?”
徐有冥道:“他不怀好意,小心一些。”
乐无晏:“不用你说。”
之后一路无话,徐有冥的灵船行得快,天大亮时已隐隐能看到逍遥山的影子,远望过去,仙山耸立于云海间,岚烟氤氲,似幻似真。
乐无晏伫立窗边,平静看着,心绪翻涌终被他压下,深吸了一口气。
肩头微微一沉,他回过头,是徐有冥,一手搭上了他肩膀,正沉目看向他。
乐无晏不自在地笑了笑。
徐有冥没说什么,只提醒他:“你在船上等。”
那边谢时故已在催促他们:“别磨蹭了。”
乐无晏朝后退开,徐有冥和谢时故同时飞身掠出了船舱,往前方云雾最浓之处去。
不多时便有无数金黑交替的灵光浩荡释出,笼罩于山川云海之上,乐无晏明显感觉到身下原本行得平稳的灵船颠簸起来,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前方有地动山摇的震响声,不过半刻钟,那渺渺茫茫藏于云雾之后的逍遥山,渐露出了全貌。
乐无晏心情复杂,但无暇多想,徐有冥已回到船舱,揽过他的腰带着他重新飞身而起。
几息之后,他三人一起落地在逍遥山下的海岛上。
禁制已开。
徐有冥和乐无晏皆未出声。
谢时故手中扇子收起,先道:“上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