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昨天到今天你吃了什么没有?”
秦四爹说:“我到你家地里扒了些红芋,生的吃了几个,又用火烤熟吃几个,放心,饿不死我的。”
从爷爷死后,我家的红芋地里总是收不干净,照秦四爹的估计,十只红芋中少说有一只没有从土里挖出来。父母亲对这一点不大在乎,垸里人也一样,现在种红芋早已不是当年母亲为欧阳吃不饱肚子着急、偷着用红芋为他补充营养那样的目的了,现在家家都用红芋喂猪。往年,父母亲总叫姐姐隔几天就牵上家里的几头猪,到地里去用那长嘴筒子深翻浅拱,将那些没挖起来的红芋就地吃掉,省去许多的人力。今年姐姐到城里打工去了,这事就没人做。父母亲不让我做,垸里的习惯是这样,男孩子只可放牛放羊,但不可放猪。
洞里地上干干净净的,半块红芋皮,半只红芋蒂也找不见。
秦四爹说:“你别找。只有那些知青吃红芋才剥皮削皮。当年我批评他们时,他们竟说如果稻谷不脱壳,小麦不去麸,他们才会将红芋连皮一起吃下去。还说吃红芋本来就屁多,再将皮吃下去打一个屁会起三个小旋风。”
秦四爹边说边轻轻地笑了笑,他说:“那些小杂种也挺可爱,不但会唱歌,还会编歌,那些电影里挺好的歌儿,被他们一改词,就跑了味,快乐的变成了伤心的。”
秦四爹忽然唱了起来:“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农村不明白,工分不会从天降,仙人洞好搬不来。”
在母亲之后我又发现秦四爹的嗓子真的很好,可见他说自己演样板戏的事不是吹牛。秦四爹只唱了这几句就不唱了,他站起来摸了摸洞顶后,问我清不清楚这洞是谁挖成的。我说好像听人说过是知青们挖的。
我的确是听说过知青们挖战备洞的事。
那些年一到冬春就开始修水利,几乎所有的男女劳力都要上工地,家里只许留下少数半劳力的老弱病残应付应付。上面还要求让知青全部到工地去接受锻炼。父亲那年只有十六岁,他在离家一百多里的水库工地上当突击队员。每天要用那大号箢箕从坝底往一天天升高的大坝上挑一百多担土。但知青点上的那十六个男女,在工地上挑的所有的土加起来也超过不了一百担。知青们不是坐在土墩上给垸里的人发记分牌,就是在大坝上面给每倒一担土的人加画一笔“正”字。再不就是当宣传员写工地战报。父亲他们为此对秦四爹很有意见。父亲一向受人欺负,因为他那时个头太小还没发育起来。在他同白狗子干了一仗以后,大家才开始另眼相看。父亲至今也没弄清楚白狗子是不是故意整自己,因为他说过一句,知青不是“修”了,就是小资产阶级。父亲是在连续三天发现白狗子都要少给自己画一笔“正”字后才开始发火的,特别是那一天白狗子竟然少给他画了两笔“正”字。父亲说不过白狗子,有理也讲不过他。这是秦家大垸人的共同弱点。大家集中起来同知青辩论时,无一不被驳得体无完肤。父亲不是那种找茬故意赖账的人,这一点仅从他对母亲的情爱就能明辨出来。父亲就是在同白狗子算账的那一次,第一次看见母亲的。当时母亲不知为什么要来找白狗子,父亲没有追问过,但估计是为了欧阳。父亲一见到母亲正在人群中观望,心里就激动起来,他上去一把抓过白狗子的笔,说自己并不在乎那两笔“正”字,关键是要白狗子赔个不是,说声对不起。白狗子死不认错,还骂父亲混账。父亲一急之下顺手打了白狗子一耳光。白狗子马上扑过来将父亲死死扭住。尽管白狗子人高马大,在一对一的情况下父亲绝对吃不了亏。问题出在旁边的人以为父亲会吃亏,他们迫不及待地参与进来,在救助父亲的时候,顺便放倒了白狗子。白狗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爬起来就在工地上四处召唤,转眼间,几百名知青就聚集到父亲他们面前,恶狠狠地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父亲他们并没被吓倒。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将一根根扁担横在腰间。在他们背后则是几千个同他们模样相同的人。不过这场冲突到底还是没有发生。父亲和秦四爹都说过,若不是知青先退缩了,肯定要吃大亏。工地上的人心里早对知青有怨言。开饭时,他们总是抱成团互相帮忙抢,干活总是挑最轻的,三五成群地横着走,见谁也不让路,还喜欢调戏长相好看的本地姑娘。双方的退却是从母亲和欧阳同时出现开始的,母亲在一边推着父亲往后退,欧阳则在另一边将白狗子往回拖。
秦四爹就是在事后第三天,突然将垸里的知青全部撤回去,让他们在后山上打一个战备洞。
这座战备洞知青们挖了两个冬春,秦四爹说他与文兰的结合就是在这洞里开始的,而父亲与白狗子也因这洞而结成了生死之交。
战备洞要在十米深的地方拐第一个弯,这弯怎么拐必须听秦四爹的。秦四爹从水库工地赶回来,他看了一眼就决定向右拐。秦四爹几乎没在垸里落脚便又来到水库工地,分明是各营连赶进度的紧张时刻,他却叫父亲等几个最卖力干活的男劳力回垸里休息几天。父亲往家里走时,秦四爹吩咐他们只许待在家里,不得乱跑,理由是怕影响不好。
父亲到家的第二天下午,垸里的所有房瓦都在头顶上乱响。接着就有人大叫,战备洞垮了,知青都被埋在洞里了。父亲当即拿上工具,叫上那几个休假的人往后山上跑,战备洞的洞口完全塌了下来,洞里的动静一点也听不见。父亲他们顾不上想许多,趴在那洞口上拼命地往外刨着土。父亲整整刨了六个小时,中间一口气也没歇,连水也没喝一口。天黑后,父亲一锹铲下去,眼前露出一个黑咕隆咚的洞口。父亲从洞口爬进去时,除了白狗子尚能睁开眼睛看看他以外,其余的人全都昏迷不醒。父亲这时已顾不上去回忆在工地上的那场不快,他抱起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白狗子,从那不大的洞口往外推,别的人则在外面接着用手往外拉。洞里几乎没有光亮。父亲的目光除了在洞口附近有些用处外,越往里走越没用。救出十三个人后,父亲找了很久才又找到另外两个,父亲无论如何也弄不开他们紧紧搂在一起的四只手,那个男知青的手父亲还能对付,对于女知青的手他无论如何不能用力掰。秦四爹有一回对我说,那些女知青的手的确很特别,哪怕是平常见面握那么一下,也会有种过电的感觉,让人不能自持,以致他后来都不大敢同女知青握手。秦四爹说那时这一带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不崇拜女知青的,特别是男人,见了女知青个个都会眼睛发亮。父亲从战备洞里救出十六个知青的事大家都不怎么说,传说的是父亲居然能一次摸遍知青点上的八个女知青,言语之中充满嫉妒。父亲最终也没将那一对正在热恋中的知青分开,而是将他俩一起弄出洞口。后来,在外面接应的人都说他吃独食,他应该喊个人进去帮帮忙。
父亲最后找到的是文兰。为了找到文兰,他足足花了十几分钟。他几乎摸遍了洞底的每一个角落,可就是找不到。他要外面的人细数一遍,外面的人说确实没错只有十五个人,并且明确指出是缺文兰。父亲当时就觉得文兰一定是被塌方压住了,他这才唤了一个人进来。两个人正紧张地从里往外挖土,突然有个黑影出现在背后,她无声地走到他们身边,轻声说:“我在这儿!”父亲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人更惨,当时就瘫坐在地上。事后文兰对秦四爹说,洞口被塌方堵死后,别的人都感到末日来临,哭的哭叫的叫,那几对相好的还不顾一切地亲热。就她特别镇静什么也不想,在洞底找个不受干扰的土台静静地躺着,迷迷糊糊地还睡着了一阵,所以她一点事也没有。
那些被救的知青对父亲感激不尽,特别是白狗子口口声声发誓要报再生之恩。后来,白狗子知道父亲喜欢上母亲以后,几次出面找过欧阳,要欧阳不要从中搅和。他劝欧阳的话据说是这样说的:只有最没出息的知青才会真正喜欢一个乡下姑娘。这是秦四爹告诉我的。他说时没有挑明这话出现时的背景,像是笼统地泛指所有的知青。我是现在才判断出来它与我的父亲和母亲有关。
秦四爹用脚在地上跺了跺,说是当年的塌方就在这个位置上。
秦四爹望着我说:“这里有个秘密。我对你说了你可不能向外说。那场事故是我故意制造的。我早就看出来洞口要塌方,我不提醒知青们,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背上一包恩情债,以后对当地人客气点。若不然,那么忙我怎么会将你父亲他们从工地里放假回来。我这是派的抢险队,事实证明,我这一招最管用。”
我瞪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说:“你真是胆大包天,老奸巨猾。”
秦四爹得意地笑起来,黑色黄牯也在地上打了一个响鼻。
秦四爹说,塌方后不久,战备洞就开始分岔了。文兰执意要在一条岔洞洞壁上挖一间小房子,大家拗不过她,就由她去,反正别人也不帮她。文兰对这间小房子特别来劲,每天上工,总比别人先来,比别人晚走。小房子有了雏形后,文兰又在里面留了几个土墩,她说一个是床,一个是小桌子,一个是梳妆台。早已不是她先前坚持要挖这小房子的理由,先前她说是得有一个能保密的司令部。秦四爹说他是在那小房子里同文兰真正好上的。那天他到山那边的小队里检查工作,回来晚了,就借了人家一只手电筒。经过战备洞时,他不知怎的就想进去看看。一走就走进了文兰挖的那小房子,而且发现文兰正独自睡在那张床上。手电筒照过去文兰也不知道醒。当时,他一下子想起许多文兰平时对自己含情脉脉的表示。从最开始他吩咐文兰从此不用干沾水的湿活时文兰瞅着自己的多情眼光,到前几天开会时,文兰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那开了花的上衣脱下来细心地缝补时的柔情蜜意。秦四爹说,他一想到这些就没法控制自己,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抱住文兰,也不管她醒没醒就大声说:我是秦老四。说着就前所未有地癫狂起来。文兰一点也没反抗,秦四爹忙完后还以为文兰没醒,他拧亮手电筒一看,文兰正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
秦四爹说文兰没有反抗时,话语里除了深情以外还有些委屈。文兰同秦四爹幽会了几次后,人明显长好了,身子胖了不少,脸上也红润了许多。就在大家欣赏文兰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时,文兰的肚子出乎意料地挺了起来。
我告诉秦四爹,白狗子他们还没有认真找过他,只是问过几次。
秦四爹对这件事很关心。我的说法并没有让秦四爹扫兴。秦四爹说,他躲的时间越长,白狗子就越想见到自己。他要我先想办法让白狗子到自己的小屋里去看看,这样会加大白狗子他们的心理压力。
我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样做其实是虐待自己。”
秦四爹说:“没有文兰了,我一个人算个什么东西。我就是要这样,让他们见了心里难受和惭愧,往后自我感觉不再那么良好。”
黑色黄牯突然一蹬后腿,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它转过身子将头扭向洞口时,那根粘满土的尾巴刷地掠过我的眼前。
秦四爹告诉我有人来了。
果然随后就有人声传来。
连我都能听出,来人是白狗子他们,那一串串调门总在高处滑行的语气只有城里人才有。
老远就能听见白狗子的声音,他兴奋地叫:“个**,这洞还在,一点也没垮。”
接着是老五在说:“下次再来一定要在这儿树块碑,纪念我们的死而复生。”
随后是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他们提到父亲救他们一事。好不容易终于等来这样的时刻,他们惊叹了几声真险以后,就迅速说起各自醒来时的情形。只有两个女知青在说过自己醒来时鼻尖几乎挨着一堆牛粪后,提到父亲救他们的时机太关键了。但白狗子马上取笑她们,说人一旦面临死亡才懂得享受生活是何等紧要。女知青马上讨饶,要大家别提那种时候的事。
只有老五想到文兰,他说真没想到面对生死考验都能万分冷静的文兰,竟然坠入一个农民的情网。白狗子马上说,不是坠入而是被诱入,是秦老四用卑鄙的手段害了她。老五不能完全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主要是文兰受到的打击太多,内心里特别需要一个能让她觉得可靠的男人的保护。他还觉得白狗子当时的做法过分了,光顾维护知青集体的面子而不顾文兰的心情,结果害了文兰一辈子。一个女知青也说,文兰后来执意要回城里去生下那个孩子,可见她是下了决心的。秦老四被抓走时她都哭晕了好几次,如果不是胎儿流产了,她真的会去闯公安局将秦老四领回来。白狗子说,正是因为这一点,自己才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回城指标让给文兰。文兰一回城也就将秦老四忘了,第二年就嫁了人。老五说在他看来文兰并没有忘记秦老四,不然她怎么会同那么本分的一个男人过不到一块,而且对工作也是时冷时热。她突然跳江更是让人感到意外。她那单位里百分之七十的人下了岗,大家都以为她是逃不过这一劫的,结果她偏偏留在百分之三十里面。这样的时候笑都笑不够,她却选择了死。
秦四爹在我的眼前轻轻地颤抖着。
老五继续说:“我后来了解过,文兰出事前有三天没有回过家,也没去单位上班。我算了一下,正好是从第一场知青晚会那晚开始的。有人看见她在晚会尚未结束时就退了场,出门后也没上公共汽车,一个人顺着大街往前呆呆地走着。我想一定是那场晚会刺激了她!”
洞口外面沉默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当初他们硬将文兰与秦老四拆散可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若是让她嫁给秦老四,至少不会走现在这条路。白狗子反对这样的假设,他提醒大家看看秦老四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文兰真的当初跟了这个人,说不定早就饿死了。老五则不同意,他说真正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全部生活道路。他举例说白狗子仅仅是几个月前找了个美丽可人的女孩做情人,买处房子当金丝雀一样养起来,人就容光焕发,生意一笔比一笔赚得多,回家也不同老婆吵嘴打架了。而像秦老四这样的人更容易满足,更容易将很平常的事当作天大的幸福。这样他会更卖力地过日子。
白狗子像是不愿意讨论下去,他让大家还是先进战备洞里看看,说不定还能找见当年从手掌上掉下来的满地的茧花。
我已经看见了从洞**进的一个人影。
秦四爹突然在黑色黄牯背上猛拍了一巴掌,还叫了声什么。黑色黄牯猛地朝洞外蹿去,跟着洞外传来一片惊恐的叫声。
黑色黄牯出了洞后,扬着一对犄角漫山遍野地追逐着白狗子他们。别人还好,包括那几个女知青,都能很快地逃到山下,在一处处屋角后面探头往回看。白狗子太胖,怎么也跑不动,好几次都快让牛角挑着了,幸亏那些山路旁的树木,一见情形不妙他就往树后躲,闹出几个惊险场面,最终还是没事。只苦了脚下的那双皮鞋,老五说那鞋的牌子是花花公子,一双得花八百多元。
秦四爹还是不肯下山,他宁肯在山上继续观望。
我回到家里时,父亲与白狗子谈得正火热,母亲则在厨房里炒瓜子,一股浓浓的香气弥漫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母亲炒瓜子的手艺非常有名,连白狗子都知道。他们在这儿当知青时就吃过母亲炒的瓜子。白狗子称赞母亲炒的瓜子可以当营养品,如果到城里去开家炒货店准能赚大钱。父亲不同意,他说母亲炒瓜子的办法他见多了,一点窍门也没有,除了盐什么也不放,然后全用松毛柴烧火,就这两点。盐还好说,可城里哪来的松毛柴哩!白狗子说他可以派车到垸里来拉。父亲还没说出来,母亲先在厨房里回答了。她说,现在不管什么,只要是卖的,总要或多或少掺点假,那样的事她干不了。
母亲的话说得父亲眉开眼笑。
我和姐姐的事,父母亲显然已同白狗子谈过了。
在他们说瓜子的时候,白狗子不停地用目光打量我。我有些不自在正想抽身往外走,父亲叫住了我。
父亲说:“白伯伯想带你到城里的大医院里治治那病,你愿意去吗?”
我说:“我没病了,病全好了。过了年我要继续上学读书。”
白狗子说:“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也别担心我会多花钱,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你放心好了,你父亲救了我一条命,我早就想找机会报报恩。”
我说:“你有钱是你的事,我治不治病是我的事。”
说完这话,我突然发现自己对白狗子特别反感,白狗子其实并没有招惹我。但我似乎从心里讨厌白狗子。特别讨厌!特别讨厌!特别讨厌!只要想到白狗子,我就会一连三次对自己这么说!
父亲吩咐,让我将姐姐的来信给白狗子看看。
父亲说白狗子已经拍了胸,让姐姐进他的公司,他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说:“姐姐不是在别处干得很好吗?”
我进房里找姐姐的信时,顺手将打开的门又关上。我从枕头下面将信取出来,将那些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又将它夹在高一数学课本中藏起来。我不想将姐姐的信给别人看。
磨蹭了一阵,父亲推门进来,问姐姐的信找到没有。
我说找不到,可能是被老鼠拖进墙角的洞里去了。
父亲不相信,问我到底怎么了,干吗对白狗子冷若冰霜。
我告诉父亲,秦四爹让自己带了话回来,要他对白狗子多注意点。父亲不以为然,他认为秦四爹是老倔了,在往事的旮旯里拐不过弯,回不了头。父亲要亲自动手找那封信,我急了,就威胁说,如果做父亲的不相信自己的儿子,那就等于生病的人不相信医生给的药。我顺手拿起放在桌上还没有煎的草药要往窗外扔,父亲只好作罢。
我听见他出房门后对白狗子说:“大树对他姐姐的东西看得比命还金贵,不愿给外人看。他有病,只好迁就。”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相信谁时,什么话都如实相告。
母亲的瓜子已经炒好了,外面传来一片嗑瓜子的喳喳声。
白狗子抽空说了句:“男孩就要有个性,这样才会有大出息。”
父亲说:“你们当知青时,人人个性鲜明。”
白狗子说:“后来也叫秦老四整得差不多了。他那一招真绝,让我们去挖战备洞,名义上是照顾我们,实际上是磨我们的棱角。一天到晚待在那里面,风霜雨雪都见不着。一副埋了没死的样子,不同别人发生冲突,整整挖了两年,见了你们就像见了亲人。”
父亲说:“那也是老四的一片苦心,他怕我们在一起时搞不好又要打架闹事。”
白狗子似乎笑了一声,他说:“现在我对你说实话,那一次在工地上我是少记了你一担土,因为我觉得你瞪了我一眼。但你说三天中少记了四担土则是冤枉。”
父亲的笑则是明显的,他说:“那时主要是心里有气,瞧你们舒服地坐在那里不顺眼。要说这事,幸亏老四处理得聪明,马上将你们调回来。不然你们可要吃大亏,大家都策划了,要找机会收拾你们一顿。”
白狗子说:“我们心里也有数,也在做准备。不过就算我们皮肉吃了苦,倒霉的还是你们。那时的知青就是现在的熊猫。要不然秦老四怎么会被抓到牢里去了。若将文兰换成本地姑娘,准保屁事没有。”
我现在才相信秦四爹的话,这帮知青自我感觉到现在还是这么好。我找了一把锁,将房门锁好。我不想父亲在找不到信后又将姐姐的照片拿给白狗子看。我往外走时,母亲追上来,将一把热乎乎的瓜子塞进我的荷包里。
只一会儿没露面,晴朗的天空就变成阴沉沉的了。从山上刮下来的冷风,穿过棉衣,拼命往骨头里钻。我缩了缩身子,还没有直起腰,就听见后山上传来一声牛叫。那声音在北风里回荡了很久。
知青们分散在各家各户,一般人家都为他们在堂屋正中烧起了火塘。我在垸里走了一圈,大家都闻到了我荷包里的瓜子香。我明白有人同我打招呼是想分享几颗瓜子,我装作不明白,反问他们看见老五没有。大家都说没见到他,我就想他可能一个人猫在帐篷里。我赶到河滩上,意外地发现昨晚哭着离开这儿的那两个婶子,正坐在一顶没有他人的帐篷里相对哭泣,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互相抓着对方糙得像木梓树皮一样的手,除了眼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悄悄地退回来,经过白狗子他们放车的地方时,隐隐听到一丝音乐。我往那几台车子跟前走,音乐声越来越明晰,像是一个外国女人在用英文唱歌,我从未听过,但觉得很熟悉,后来我才记起,它很像外国电影中那些教堂里的唱诗班在深情歌唱。汽车车窗都贴着一层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的薄膜。我朝那有歌声的汽车轮胎踢了一脚,车门一开,露出老五的人头来。
我说:“我到处找你。”
老五说:“有事吗?我刚来了灵感就躲在车里写一个节目哩!
老五让我坐进车里。汽车引擎在轻轻响着,车里非常暖和,老五说帐篷里冻得伸不直手指,他只好到车上来开暖气。
老五写的这个节目是讲当年知青点上的真事。那时大家都盼着回城,好不容易盼来几个指标名额,人人欣喜若狂,可一想到有人得留下来时,无论是谁都悲痛万分。谁走谁不走谁也开不了口,最后只好抓阄,没想到抓到“走”的人都像个罪犯,抓到“留”的人成了一时的英雄。
老五说给我听时,几次哽咽得说不下去。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老五大概看出来了,特别悲哀地说:“这段历史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哩!”
我无法同他说什么,我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事。
我问:“你们城里的人都在找小情人吗?”
老五对我的问题没有准备,他愣了一下才说:“你还是小孩哩,怎么能问这个!”
我固执地说:“我就是想问这个,你是不是也有小情人?”
老五说:“我怎么会有。我老婆是公安局的,若被发现,她会一枪崩了我。”
我说:“那白狗子怎么敢找?”
老五说:“你把我们的话都听进去了!白狗子不一样,他的公司大、业务多,成天在女人堆里泡着,谁还管得了,除非让他不做业务了,回家当个穷光蛋。”
我说:“你见过白狗子的小情人吗?她长得怎么样?是哪儿的人?”
老五说:“白狗子的历任情人我都见过,现在这一个长得怎么样就不好形容,你见过电视里做甜梦口服液广告的那个影星陈红吗?就像她!”
我心里一惊,垸里有彩电的人差不多都说过,姐姐的长相与那个做甜梦口服液广告的女人一样好看。
老五可能从我的脸色看出些什么,他又说:“那女孩是安徽金寨人。”
金寨离我们这儿有一百多里路,中间隔着大别山主峰天堂寨,而且我们这儿归湖北管。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我说:“要是你不认识我,我说我是河南人你也不能不信。”
老五说:“白狗子可不是好骗的人,他看过那女孩的身份证,上面清楚地写着。”
虽然我明白现在身份证也可以造假,但我相信姐姐不会这么做。甚至她根本就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这样专业的骗人招数。姐姐出外打工的前一天,垸里的一个女孩晾在外面的一双袜子不见了,人家随口问她有没有看见谁拿时,姐姐就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老五又说:“白狗子这人就喜欢山里的纯情女孩,见一个动心一个。他人不坏就这么个毛病。这也是当知青当出来的,我们只是没做,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放下心来后就同老五说别的。
我说:“山里的男人也很纯情,你看秦四爹,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个叫文兰的。”
老五说:“他那叫苕,那本是不可能的,何苦还要如此哩!”
我说:“你们是不是觉得秦家大垸的人都苕?”
老五忙说:“瞧你这么敏感,怎么敢说你们苕!”
我说:“你们应该去看看秦四爹过的什么日子。”
我要下车却打不开车门,老五伸手帮了一把。车门开后,我站在地上扶着车身,要老五随我去秦四爹屋里看一看。老五看了看手中几张写满字的纸,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车里钻出来。我看见他在寒风中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天空阴得更厉害了。偌大的垸子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大家都猫在屋里。老五关上车门之前,先将车里的录音机关了,我问他刚才听的是什么音乐,他随手将那歌带取出来让我看了一眼。我还没认出上面的英文的意思,老五就藏宝一样收了回去。我同老五说话时,那音乐一直在影响我,音乐猛一停时,我心里有种丢失什么的感觉。老五比我的感觉还强烈一些,他是用双手捧着将歌带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的。老五盯着盒子上那外国女人沉静的眼睛,神情像是在拜佛。
空寂的稻场上,一头母猪正在用嘴叼着一团稻草匆匆地往它那窝里跑。老五望了望四周,说这迹象是要下雪了。老五有些得意自己还没忘记多少年前自己在这儿学会的气象知识。
秦四爹的房子在垸子的最西头,那儿的风最大,一点遮拦也没有。风头过来时,像十头黄牯一齐发癫那样,让人听着就心惊胆战。那所破旧低矮的房子在这样的大风中年复一年地挣扎着。
老五问我,秦四爹以前的那所大房子哪儿去了。
听说是被拆了给公路让路,老五就想到有关部门必须还给秦四爹一所房子,决不应该只让他在这破房子里度过半生。
秦四爹的门钥匙放在墙上的一个窟窿里,这个秘密全垸的孩子都清楚。我不止一次地问秦四爹,他屋里没有一件别人想要的东西,这门上锁有什么意义。秦四爹总是对我说,只有上了锁才像个家,不然别人会以为那是牛栏与厕所。
开门后,老五将一只脚伸进去又下意识地缩回来,他回头看看我,意思是问有没有搞错。我什么也没说,自己先钻进屋里。老五只好跟进来,然后默默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只破凳子,黑乎乎的灶台上搁着两只白瓷碗。秦四爹没有床,就在地上铺几捆稻草,再将一床旧棉被胡乱扔在草堆上。相距不到两尺远就是牛睡的地方,尽管有一股臊味但屋子还算干净,没有见到牛屎牛尿,并且稻草也都堆在该堆的地方,别的地方难得见到一根。在屋里多站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了以后,还能看见桌子、凳子和灶台被经常擦拭而留下的光泽。
老五问:“村里怎么不给秦老四以救济。”
我说:“有救济,可他不要。”
这时,门口一暗,白狗子出现了。他冲着屋里说:“这种破地方,你们来干什么?”
我没作声,是老五对他说,这是秦老四的家。
白狗子听明白后,也怔怔地进了屋。他看了不止一遍后说:“秦老四怎么会是这样,他不应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现在应该活得比谁都好!”
我想起秦四爹的话,就问:“你们现在怎么想,不觉得心里难受吗?”
白狗子反问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我们叫他这样,更没有逼他,他自己喜欢这样过,谁又管得了!”
我对这话很生气,将目光从白狗子脸上挪开,一低头发现地上有块白花花的东西。弯腰捡起来,见是一封信。我同秦四爹一道玩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谁给他写信,就是口信一年当中也难得有人捎给他几次。
我看见信封上的地址是城里的,心里更加吃惊。
老五先凑过来,只看一眼,就惊叫起来。
老五说:“是文兰写的!”
白狗子不相信,他将信接过去在门口的光亮中细细看了一阵才表示,地址的确是文兰的。他还看了邮戳,正是文兰跳江的那一天。
一片白色的小东西落在信封上。没等我们看清它那美丽得有些凄凉的纹案,它就变成一粒晶莹的小水珠。我们都明白它就是雪花。
下雪了!
跟在第一朵雪花后面的是纷纷扬扬的数不清的雪花。
白狗子和老五要我做主将信拆开,看看文兰对秦四爹说些什么。
我不愿拆它,不是我不敢,秦四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这么小的字他必须请我替他认。我只是要他们上山去将秦四爹找回来。
在白狗子和老五不停地请求声中,我坚持不拆,非要等到秦四爹当了面才肯拆开它。
出了那破败的小屋,白狗子和老五一直在我身后跟着。转眼之前,雪就落满了天地。空中白白的,乱乱的,特别苍茫。
知青们闻讯都围了过来,那几个女的,手指还没摸着文兰的信,眼圈就红了。我有些抗不住,差一点便答应了他们。幸亏黑色黄牯又在后山上长嗥了一声。我冷静下来,告诉白狗子,他们不去找秦四爹,只想拆他的信,这样做太不讲良心了。
我说完后他们就不再作声。
片刻后,一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后山走去。
我没有跟着去,就在秦四爹的门前等着。在我向山路凝望时,捧在手中的信封上迅速积满了一层雪花。
不知过了多久,白狗子他们簇拥着秦四爹和黑色黄牯从后山上走下来。秦四爹一拐一拐的身影在人群中特别刺眼。一路上的动静,一点也不像他们之间说过什么。
秦四爹显得比知青们平静。雪花一阵阵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他那满脸的皱纹竟不见动静,就像远处的千山万壑一样。
拴好牛以后,秦四爹才朝我眨了一下眼。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文兰的信很短,只有不多的几行字:
老四: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最怕你脾气犟,让自己吃亏。人毕竟只有一生。你也莫怪别人。像我,我只怪自己。原以为嫁了个老实人,没想到前几天他竟然将发廊里的女人领到屋里来了。我一直没有梦想,现在我只想到那边去,看看那边有没有从前的那种战备洞。
文兰
我将信递给秦四爹时,被白狗子半路截去。
信在知青们手上转了一圈才到了秦四爹手中。
秦四爹不看信,他将目光向屋里望去。
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非常清楚地看见对面的墙上,有一幅用木炭画出的人头像。
白狗子带头,大家齐声说:“真像文兰!”
秦四爹这时才冒出一句话:“那是摸黑画的。”
天黑后雪越下越大,白狗子他们只好改变原先的计划,只将几个来秦家大垸新编的节目在我家的堂屋里演了一遍。也许是因为文兰的那封信,他们演得特别投入。白狗子挺着水桶一样的肚子居然还能跳舞。垸里的人开始还觉得挺好玩。演到知青们为了一张招工表而又笑又哭时,垸里有人不高兴了。
“怎么走不了就像是在地狱受罪,那我们前几辈子没有走,后几辈子也没有走,钉在这儿就是理所当然的吗?”说这句话的人,一扭头离开了。
一会儿大人都走光了,堂屋里只剩下一群不知事的小孩。
秦四爹从头到尾都没离开。
他对我说,他在那群人中总能看见文兰的影子。
我问秦四爹,怎么白狗子他们一去他就跟着下山了。
秦四爹说没办法,雪太大,黑色黄牯抵挡不住。
我还要同秦四爹说话,突然觉得身上不对劲。我明白是那病又要发作了。我赶忙叫了声父母亲,他们跑过来将我抱到床上放平。从前这病发作时,我从未失去过知觉,这一次我一躺到床上就人事不省。
我是被一阵惶恐的声音惊醒的。
我从未见过白狗子用如此不妥的声调说话。
白狗子惶惑地小声说:“怎么会是这样!她怎么可以是小树的女儿呢?”
老五的声音更小:“我还劝过你,找小蜜要当心,搞不好就会碰上朋友的骨肉。”
白狗子说:“我哪知道,她有身份证,一口金寨话又学得那么好。”
老五说:“你还是冷静点,说不定会错中错。”
白狗子说:“怎么错得了,这相片是我陪她去照相馆照的。”
刹那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不顾浑身的疼痛,一下子扑过去,狠狠地咬住了白狗子的一只手。我没有感到白狗子的挣扎,只感到老五在拼命地想将我拉开。我死不松口,想将白狗子的肉咬下来。我差一点做到了,当我的牙齿感到一股血腥味时,父亲闻讯跑来强行将我拖开了!紧接着母亲也过来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母亲以为我病得厉害,忍不住边哭边诉地说,等姐姐挣到足够的钱就好了,就可以替我找高明医生将这怪病诊治好。母亲说话时,眼睛还乞怜地望着白狗子。
我心里滴着血又不能说。
我只要父亲将白狗子和老五他们撵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时,我望着姐姐的照片号啕大哭起来。母亲以为我想念姐姐了,就叫我别着急,白狗子他们明天一早就回城里去,请他们给姐姐捎个信,请假回来一趟。我用双手捂着母亲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就这样我哭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父亲走进来,有几分高兴地对我说,白狗子答应,今天随车带我进城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将病治好,一切开支都由他那公司里出。我听后大叫一声,说自己宁可死,也不去城里治病。还叫父母亲马上去将姐姐找回来,别再在城里待了。
天色越来越亮,从窗户里都能看见外面大雪茫茫。父亲劝不动我,便要强行将我拖进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我犟不过他,就将两只脚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沟槽。我反复说着这凯迪拉克是具装死人的黑棺材,坐在里面的人都得去死。
秦四爹这时从雪地里走过来,他推开父亲,将我拉到远远的无人之处,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将姐姐的事告诉了他。他听后许久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父亲又想过来催时,他才对我说,病是不能不治的,但不能用他们的钱。我看着秦四爹回到他那快被雪压垮的小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只纸包走过来。
秦四爹将纸包放进父亲手里,他说:“这是一万块钱,我用不着它了,原准备文兰回来,现在全送给大树,治好了病再好好读书,做一个我们自己的知青。”
父亲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他捧着纸包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母亲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白总都已经答应了,我们不能再乱花别人的钱。”
秦四爹说:“我这钱来得辛苦,用它买药治病见效快!”
秦四爹要父母亲不要谦让了,赶快商量一下由谁陪我进城看病。父亲母亲都想去,大家说也可以一起去,顺便在城里玩一玩,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同时还可以看看姐姐。我不同意他们去,如果他们从姐姐那里看出破绽,那会要母亲的命。我说既然是秦四爹花的钱就让秦四爹陪我去,秦四爹从前到城里去开过积极分子大会,不比父母亲对城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悄悄地对秦四爹说,让他去是为了方便将姐姐接回来。
秦四爹一答应,父母亲便不争了。他们很快就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我不愿坐白狗子他们的车,要秦四爹带我到镇上去搭公共汽车。秦四爹瞪了我一眼说:“就坐他们的车,他们能坐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坐?”
另一边,父母亲还在对心不在焉的白狗子说着许多感谢话。
我想过去将他扯开,秦四爹用一只老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松开。
秦四爹用另一只老手摸着我的头说:“记着毛主席的那话,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天地在一刹那间变得很静,只有雪花的簌簌声。突然间,那个外国女人的歌声又响起来了,雪野顿时一派肃穆。别的人都没动,只有白狗子和那几个知情的知青,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拼命地向地下低去。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九日凌晨两点完稿于汉口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