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眼影 9

    我还没从师思的话中清醒过来,就得到父母亲双双到来的消息。我来不及通知沙莎,便赶到新华路长途车站接他们。父亲站在车站门口,一只手紧紧牵着他那从未来过武汉的妻子。看到我时,他惊喜一下,马上就沉下脸。只有我的母亲仍看着我,像当年从她体内脱落时一样,笑得合不拢嘴。在出租车里,父亲迫不及待地训斥我,连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同家里说,弄得他们很被动。对此,我无话可说。幸亏他们对我和沙莎的房子比较满意。特别是母亲,她望着正在制冷的空调怔了一会儿后,告诉我,能在武汉安这样一个家不容易,要知足。她还摸着沙莎的照片说这是一个靠得住的姑娘,过好日子是没问题的。
    沙莎得到消息,只用半个小时就赶回来了。她对我的父母比对自己的父母客气许多,都能与我们交欢时的温柔相比。沙莎回来的路上,已顺便买了一些菜。武汉女孩就有这个本事,越忙越能显出她的思路清晰,想让她犯糊涂,除非有本事让她一年到头无所事事。
    我母亲也是个好婆婆,见到沙莎就夸个不停,甚至不惜说她讲的武汉话比黄州话好听。对于沙莎做的菜,母亲更不惜溢美之词,说自己从未吃过这么好的酸辣豆芽和豆瓣喜头鱼,就连一碗普通的番茄蛋汤也称赞了两次。母亲当然不会忘记顺带说了我从小就喜欢吃的几样菜。沙莎极有耐心地听着我母亲的唠叨。不过,她还是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母亲想去看看亲家母的要求,尽管当时母亲将我们家仅有的一枚金戒指送给了她。
    母亲和父亲住在我和沙莎的家时,钱主任带着老赵进来坐过两次。
    邻居家串门,这在城市里已经是不多见了。
    钱主任这样做确实有些反常。
    钱主任第二次来串门时,还带上自己煨的一罐藕汤。临回黄州前,母亲特地嘱咐我,要关心一下邻居老赵,他和钱主任一起过得并不幸福。母亲一向不轻易说别人家的事,初次见面,她就如此说老赵,不得不让我心生惊讶。
    沙莎待我父母应该说不错。她力主将装了空调的房间让给我父母睡。我们睡另一间房。刚享受过空调的舒适,回头再用电扇,号称不怕热的沙莎也受不了。父亲和母亲只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中午,沙莎回来吃饭时,发现自己的唇膏被人用过。本来好好的,一下子就变了脸,毫不客气地说:“妈,你要用唇膏我可以另买一支给你,别用我的。唇膏是不能共用的。”母亲当即麻木了。
    沙莎说出来的这些文字是不要紧的,关键是串起这些字的语气。
    沙莎同师思都一样,急促起来,语气吓人不说,连眉眼都会竖起来。
    这也是武汉女孩普遍的习性。
    下午四点,父亲在新华路长途车站打电话,告诉我钥匙已放在茶几上,门已反锁好了,家里有事,他们得急着回去。我知道这些全是因为那唇膏。下班后,当着沙莎的面,我将那支唇膏扔进锅里,恶狠狠地要熬一锅汤灌进沙莎肚子里。沙莎一点不含糊,舀了一碗汤便要喝,见这样子我又软了。
    刚好这时,老赵不知为什么在门外自言自语:“谁叫我是男人!”
    夜里,汪总又来乞求王婶。
    沙莎让我将老赵叫上,在家里开了一桌麻将。
    沙莎说这是照我母亲的意思办的,让老赵幸福一点。
    沙莎的意思也对,无论在这个城市的哪儿,碰到有人叫痛苦之后,必定还要补上一句:三天没摸麻将了!
    从此,老赵天天晚上必来我家,再也不同钱主任一道出门散步。这样玩了十几场。有天晚上,还没到十一点,老赵突然捂着嘴跑进卫生间。他在里面待了十来分钟。汪总这时正抓着一副好牌,豪华硬七对已听和了,他急着催了几次,要老赵快点。老赵出来时,脸上挂着一副凄惨的微笑,他对我们说:“好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一坐下,他就将一只东风放出来,并说:“汪总,成全你了,也算我积一回德。”汪总愣了愣后,还是将牌推倒和了。他正是单和东风。
    偶尔过来冷冷看上几眼的王婶也忍不住笑了。
    钱主任则不高兴,她起身去上卫生间,刚一进门就惨叫起来。
    卫生间地面一向被沙莎打理得比镜子还要亮,此时此刻全是鲜血。
    老赵得意扬扬地冲着钱主任说:“是我吐的!”
    我、汪总,还有钱主任,七手八脚地将老赵送到南京路上的第二医院。大夫当即让老赵留下住院治疗。到第三天,诊断结果出来了,是肺癌晚期。医院没办法了,钱主任只好将老赵接回来,餐餐做好吃的给老赵吃。
    由老赵的脸色自然想到师思。我几次叫她上医院去查一下,她都不理。从在电梯里对我说过一句话后,她又像观音菩萨像一样对我。
    星期五的早上,我和沙莎在办公楼前的小吃摊上吃热干面。晚来一步的师思出乎意料地抢着将我们的钱给付了,然后说:“我若是去坐牢,请二位常去看看,记得带一碗这里的热干面。”
    师思先上楼去了。我问沙莎是怎么回事。
    沙莎告诉我,局里已查清了,师思同主编老莫一起,利用给黄鹤山庄做广告的机会,接受了对方的一套住宅。主编老莫将它偷偷给了师思。作为回报,师思当然献出了自己的秀色。
    见我做不出反应,沙莎说:“这家的热干面做水了,以后我们不在这儿吃。”
    我突然责怪沙莎:“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别太将那破纪律当回事!”
    上午九点,局纪检组的人来杂志社开会,**宣布将那套房子收归局里,然后统一分配,对主编老莫和师思只是给了个行政记过处分。宣布完后,他们问主编老莫和师思有什么意见。主编老莫说了一通让人肉麻的话。
    轮到师思,她说:“我希望局里能将这套房子分给局长的女儿。”
    师思用从杂志上撕下来的纸,叠了一只小房子,再用拳头将它砸扁。
    我跳出来说:“我支持师思的建议,现在到处都在流行这样的分房原则,希望我们局不要例外。”
    杂志社的人全都狡猾地笑起来。
    我的话当天就在楼上楼下流传开了。
    下班回家,没想到沙莎也表扬了我,说我终于有几分像武汉人,嘴巴上特别来劲。
    嘴巴再厉害终归还是嘴巴,永远比不上屁股,屁股坐准了,那才是真厉害。被局里收去的房子,当天下午就被分给了上次分房的第二十一名,局长的女儿。看着那张光明磊落的告示,大家都无话可说。
    只有师思自己嘟哝一句:真是举贤不避亲!
    星期六一早,沙莎就同老赵他们一道去鸡公山避暑。
    老赵自己坚决要求去,局里见他不像晚期癌症病人,就同意了。
    沙莎的名额是处长让给她的。临出门时,沙莎只叮嘱我一件事,有陌生人打电话找到家里,什么也不要多说,让对方一个星期后再联系。
    局里的车在楼下等着,我送沙莎上车时,钱主任在马路边对老赵一声声地嘱咐。车上的人都笑话,人到老了方知爱情甜蜜。
    刚刚回到屋里,门铃就响了。我以为是缠绵的钱主任有话想跟我说,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竟是师思。
    师思进屋后,自己打开冰箱,将一大瓶可乐咕咕地灌进去大半,放在桌上的那碗沙莎给我准备的绿豆稀饭,也被她端起来喝得见底。我在一旁问她怎么了,她也顾不上回答。
    放下碗,她就往卧室里钻,嘴里说:“我想睡觉!”卧室的地板上还有昨晚我同沙莎用过的卫生纸。师思视而不见,她一下子趴在我用的枕头上,只来得及对我说一句“将空调打开”,就睡着了。我怔了一会后,开始收拾夫妻间不可示人的那些东西。并抽空打量着师思:师思的皮凉鞋很脏,不仅有干泥巴,还有湿泥巴。纯棉白色短裙的后面,有一大块被青草染成的绿色污渍。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比男孩子照顾得还差,眼窝肿肿的,还有泪痕。
    房子收拾整齐后,我站在床前,犹豫着该不该将那双脏鞋脱下来。
    就在我下决心将那脏鞋脱下来时,师思的叩机突然响了。我伸出去的手狠狠哆嗦了一阵。回到客厅,我从那只红色拎包里取出叩机,将按键按了一下,显示屏上出现一行字:师小姐,有位女士骚扰你,按规定我们没有呼你,谢谢你对本台的信任。十分钟后,叩机又响了,这次是给语言信箱留言,那呼叫的电话号码是主编老莫家里的。师思的叩机每隔十分钟就响一次。每次都是那个号码。我试着打过去问主编老莫在不在家,一个女人凶恶地说他得艾滋病被隔离了。我明白那边东窗事发了。
    我找出一只夹子夹住自己的鼻翼,再往舌头下面放了一枚硬币,然后又拨通主编老莫家的电话。
    我说:“是不是你在骚扰师思?告诉你,我是她的男朋友。你丈夫不是个好东西,老子要将他阉了。还有,听说你女儿很漂亮,都十六了吧,小心我将她弄到南边去当小姐——真是搞邪了!”说完我就将电话重重地挂上了。
    最后这句话,是我学武汉方言以来说得最像模像样的。
    坐在沙发上,从卧室门口吹来的冷气也压不下我身上的燥热,我明白自己这是真的生气了。
    外面又有人来,开门后,进来的是钱主任和王婶。
    她们没有事,就是想来串门坐坐。我以为她们知道我屋里有别的女人,仔细观察,根本找不到她们有疑心的样子。钱主任先聊起师思。她是从沙莎那儿听说的。钱主任手头上掌握着一个条件蛮高的男性征婚者,学位是博士。她问我可不可以帮忙从中搭个线。我一口拒绝了,并劝她别浪费精力,师思心气很高,不会去她那里应征。钱主任反复劝我,声称不少男女开始都瞧不起征婚,后来试过了才明白,任何事都是一种缘分。
    王婶见钱主任说完,支吾几声后,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我那天是不是碰见汪总和小黄在家里进出。我在心里骂了一声汪总,不该这么出卖我,嘴里承认有此事。
    我说:“就只买碗热干面的工夫,不会出事。你别再怀疑了!”
    王婶说:“我知道。沙莎只吃解放公园路那儿卖的热干面,这一来一去得半个小时。”
    我说:“那是哄沙莎,哪儿的热干面不一样。我是在门外的摊上买的。”
    钱主任说:“男人现在怎么都这么滑头。”
    王婶说:“那也得十分钟。他那习惯,够了。”
    听见我笑起来,王婶一红脸,连忙跑回自己屋里。
    钱主任也要走,她刚站起来,又捂着胃部蹲在地上。没待我问,她就说是老胃病发了,平时只顾拼命照顾老赵,老赵一出门,这病就来了。我叹息他们夫妻有病,宁肯自己扛着也不让对方知道,真是**爱了。钱主任听我说老赵老早就在咳嗽时,一脸诧异地说,自己从前怎么就一点也没发觉。钱主任的话让我也诧异起来。
    剩下一个人在客厅里,我将师思喝过的可乐倒了一些在嘴里,然后出门去买西瓜。
    天热西瓜价钱涨了一半,从两角变为三角。卖瓜的人见我没说武汉话,就将瓜价抬到三角五分。我扔下西瓜要走,卖瓜人将长长的砍瓜刀拍得叭叭响。幸好附近的人认识我,他们一吆喝,卖瓜人就软了,说自己下岗后挣点钱不容易,请我原谅。我重又拿起西瓜,将钱扔给他,并说:“还有人活得更不容易哩!”
    我将西瓜放进冰箱里,转身再看师思,还像上床时一样趴在床上死睡。师思腋下的拉链像是自动松开了一截,露出一团白嫩的软肉。我心神不定地回到客厅,开始抱着电话到处找人聊天。后来居然在一个同学家里找到韩丁。韩丁说他现在不去想那些股票了,他准备十年后再到交易所看看行情。韩丁要跳槽,对方将他的住房都准备好了。我当然只能祝贺他。
    正在说话,师思的叩机又响了。
    我拿起来一看,是主编老莫的老婆的留言:原谅我的失态,我明白了,你我都是受害者。
    卧室里有动静。师思走出来,拿过叩机看了一眼:“又想将我当苕盘。”
    师思进了卫生间。一会儿她叫起来:“我要冲个凉。把你的衣服借我穿一下。”
    我找了一件衬衣和一条裤衩从门缝里塞进去。
    我说:“别用别人的化妆品!”
    师思说:“我知道,女人的东西自己心里都有数。”
    卫生间里的水像是流在我身上。我觉得哪儿都是湿淋淋的。水声停下后,我身上还不见干。师思穿着我的衣服开门出来,我的心绪顿时全被她胸前两个朦胧的黑点拴住了。师思将自己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她要我回头帮忙取出来晾干。我以为师思要离开,谁知她重新回到床上,只用了不到半分钟便又睡着了。
    我搬出西瓜用刀杀了,留下一半,就着花生米和几块酱板鸭,一个人穿着裤衩,慢慢地耗去一个小时,才将它们吃下去。然后就着困意在铺了竹席的沙发上打起盹来。
    迷糊中,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被自己的回应声惊醒,屋里没有别人。
    我走进卧室,猛地看见师思像一只蚕儿那样盘在床上。我下意识退了一步。师思伸出一只手,从空中将我的魂抓过去。恍惚中,我听见师思说,到目前为止,她只欠两个人的,一个是我,一个是她自己。现在,她要偿还这笔债。在我完全拥起她的身体时,我感到自己正在拥有一份上帝的恩赐,一份自己的神往,还有一份是自己真实的感情。清凉的空调机中喷出的全是润滑剂,一切都是那么轻松,那么舒适,身体内的一切成了流动的渠水那般欢畅。我听到了那种从灵魂里发出的呼唤声。这种声音只在男人女人完全交融时才会产生。疼痛让师思眼角里盈满泪水。我知道在我和师思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顾忌,宽大的床单上一片片的鲜花开得又红又艳。
    师思说:“我只想让你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需要你了解我。”
    “师思,我爱你!”憋了很久的话就这样从我心里迸出来。
    师思说:“我也爱你!”
    随后的一切,让我们之间开始了一场真正的蜜月。
    我告诉师思,这是自己真正的新婚之夜。
    师思告诉我,此后的一切与爱情无关。
    师思说要走却一直没走。每一次说走之际,就是我们狂欢的开始。师思也没地方可去,自从半个月前她搬进黄鹤山庄的那套房子以后,家里已彻底取消了她的睡觉资格,而她也不愿再回那温度高到差不多可以烧开水泡茶的笼子里去。这样的夏季,谁家里也不愿多添一个人。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在江边呆坐着,一心盼望局里的车早点出发。师思要去我在老租界那儿半间房子的钥匙,她准备在那里住一阵。至于韩丁,她一点不怕。她说韩丁财力不够,像她这样的白领若是陪男人睡觉,开价当然在千元以上。师思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主编老莫的,她已经陪主编老莫玩过武汉所有好玩的地方。
    我和师思在家里待了两天。
    星期天傍晚,门锁响了起来。
    我的头一下子胀得老大。
    沙莎在我们最不希望她回来的时候赶回来,所幸的是夏天的衣服穿起来太方便了。让我想不到的是沙莎还能对我们笑。她手头上拎了不少菜。一进门就说她听说家里有客,有意买了猪蹄等可以美容的食品。沙莎客客气气地请师思到厨房帮忙,转眼就做好了一桌菜。她带头喝酒,带头吃肉,饭后还请师思留下来,看上海电视台重播的“相约星期六”栏目。
    师思临走时对我们说:“我现在不欠任何人的了!”
    沙莎收起床单,别的都没动。她对我说,她相信师思是讲职业道德的,不会动别的属于她的东西。我不明白沙莎哪来这么大的毅力,她竟然连固有的火辣味都改了,不仅是我与师思的事,就是别的以往会发火的事发生了,她也沉静得可以。唯有两只眼睛充满血丝。
    沙莎说:“你了了一桩心愿,现在可要死心塌地同我过日子。”
    我无法回答。我仍然睡在沙莎的枕边。
    睡不着时,空调成了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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