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看我一眼,挑了挑眉毛问:“你觉得没有必要吗?”
我本来为了调节一下所有人都无计可施时的尴尬气氛,结果把自己陷落到了更尴尬的境地。
我承认,我内心深处的想法的确是觉得没有必要。对这些家庭的孩子来说,艺术实在太过奢侈。
也许在房间里挂一幅画可以让他们吃早餐时的心情更好,但是更好的心情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难道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些更具有生存之道的技能吗?
然而这些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我没有感受过贫穷,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们也没有。艺术当然是他们心中理想化的红帆,具有超越了金钱的普世价值,净化身心,令人出淤泥而不染。
我只好再咳一咳,打个圆场:“也许大家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一个计划进展到中期时,加入的声音太多,往往会偏离了最初的航道。不妨回忆一下你们最初的出发点,构想的局面,最小希望达到什么目标?”
有些学生为了写个更漂亮的履历,社团活动往往铺得摊子太大,不好收场。
夏天看了看我,又转头看麦琪,拍了拍额头,“他不知道那所学校的事,你没和他讲过?”
麦琪对她摇了摇头。
夏天嘴快:“麦琪在高中的时候曾经组织同学做过绘画课程,不过对象比较特殊。那是一所启智学校,里面的学生并不是普通的孩子。”
启智学校,意思是智力较为低下的孩子?我迷惑地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什么,脑子一片白。
启智学校的孩子学艺术,显然比贫民区的孩子更难令我理解。麦琪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夏天招呼其他同学去讨论那个计算机作曲的计划,麦琪捏着她的小番茄,上下抛两抛,做一个可怜兮兮的苦笑,长叹一口气说:“没钱,怎么办?”
她那一脸戚风惨雨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爱,我不由得笑了一声。才问:“夏天说的那件事,你高中的时候……”
麦琪跑去吧台,要了两杯冰水,回来坐定,回忆着说起来:“高中的时候,我们的街区有一家非常大的超级市场,叫做樱井。日用品一应俱全,就连停车楼也有三层高,作为社区超市难得的方便,附近的居民几乎都在那里采购日用的饮食。
“樱井超市选用的员工也几乎都是那条街区的邻居们。上午,家庭主妇们料理好丈夫和孩子出门,就会趁着空闲时间,到那里做收银员。到了晚上五点,住在附近的高中生放学了,也会过去打零工。正好在准备晚饭的时间把主妇们替换下来,让她们回家料理家务。”
“请高中生工作不算违反法律吗?”我好奇问。
“在日本,满16岁就可以做临时工,所以几乎所有高中生都会打零工获得零用钱。男生买名牌鞋买音响,女生买化妆品买奢侈品包,薪水和成年人相差无几,比需要自己租房住的大学生手头还宽裕。”麦琪一脸戏谑地耸耸肩。
难怪全民擅长打扮,经济基础、社会风俗从小就丰富。我不由得想起国内的高中校服。
“因为整个樱井超市里基本都是邻居,就会洋溢着非常其乐融融的和睦气氛,不像是商业场所,更像是社区的一个有机结构。你面对的不是同学,就可能是同学的母亲,每张脸看起来都熟悉,每个人看起来都友善。”
“你也在里面打零工吗?”我问,脑子里想象着小小的麦琪弯着腰,用清脆的声音说“欢迎光临”的样子。
麦琪一怔:“我……我没有。”
好吧,我继续听她说超市的故事,到底和启智学校有什么瓜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放学的时候,我都会在路上看到一个背着书包,举止奇怪的男生。他的手脚好像不是很受控制,赶路时看起来就像是……从一根电线杆,挣扎着扑向另一个电线杆,然后稍微休息片刻,再继续扑向下一根电线杆。
“他脸上的五官时时刻刻都是扭曲的,表情带着细微的抽搐感,我想他可能是身体有一些障碍的年轻人。但是他丝毫不缺乏应有的礼貌,有人和他在人行道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都会扶住电线杆,努力露出一个笑容,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你好。
“总在路上遇到他,社区里的人们对他也很熟悉,我想他应该是住在附近的。有一天我去樱井超市买文具的时候,赫然发现站在零食货架旁边,往架子上一件件摆放物品的,正是这个年轻人。他和所有工作人员一样,穿着绛红色制服,仍旧用模糊不清的声音笑着和路过的顾客打招呼,然后很费力地把手推车上的东西一一举到架子上,再用手排整齐。又缓慢,又认真。
“有一位拿着拐杖的婆婆拿着超市的宣传单问他某件折扣商品的位置,他抖动着嘴唇想了很久,才一边用弯曲的手臂指着,一边沿着过道带着婆婆走到商品前面,用微颤的双手去取。
“那个瞬间我忽然很感动,他穿着干干净净的工作制服,是一个那么努力,努力像普通人一样创造价值,自力更生的年轻人。虽然其他人可以很快做好的事情,他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做,但他却完成得那么尽善尽美。
“而且他一点也没有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乐于社交,用友善的态度对待其他人,甚至愿意向别人伸出援手,这就是年轻人应该具备的,最优秀的品质啊。”
麦琪停一停,喝了一口水,又说:“我也特别感动于樱井超市在这件事上展现的温暖和包容,他们欢迎住在附近的年轻人们去工作,不管他们来自普通高中、艺术学校、职业学校、还是启智学校。
“哪怕是那么特别的年轻人,他们都乐于接受,安排一个适合的岗位给他,充分信任他可以完成和别人一样的工作。这就是一个好邻居的榜样啊,互相帮助,平等对待,不怜悯,只有尊重。”
我托着下巴,听着麦琪手舞足蹈地叙述这个来自另一个国家的,平凡又不凡的小故事,感到十分入迷。
“所以,你怎么找到了那间启智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