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周围是一座方圆百丈的宫殿大厅,雕栏玉砌,金壁辉煌。
殿中高踞一人,头顶王冠,身披龙袍,颇是倨傲雍容,他手握流光玉盏,端坐描金龙椅之上好不威风。
可惜仔细一看,依旧是个玉石雕琢的假人,一般的光头光脑只有一对黄色眼珠。只是远处看来,唯妙唯肖,已达以假乱真之境。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名宫装美女,玉颊生晕,眉目传情,手中执着的锦罗画扇轻轻摇曳,似在为主人驱炎送风。
宫女之后,便是一排玉石屏风,上头绘着工笔山水,夕阳牧笛意境悠远,教人心情为之一舒。
在他的右首,依次摆放了十余席长桌,每桌之后,都坐着一位穿着百官袍服的公侯将相,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或侧首笑语风流倜傥,竟无一人的神情相似。
对面的一排筵席却是空空荡荡,尚无宾客。桌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甚是丰盛。
在筵席外侧,又有两排盘坐的女伶。每人手执一件乐器,或吹或弹,嘴含笑意。虽未真格弹奏,这殿宇里已隐约有了仙乐之音,迎宾之曲。
靠近殿门分立着八名金吾武士,面色肃穆,盔明甲亮,威风凛凛。而在台阶上,又盈盈立了两排霓裳舞女,正等候主人的命令入厅献艺。
岑婆婆左看看,右望望,小声嘀咕道:“这算什么,公老儿真当自己是皇上啦?”
林熠道:“这是公老头参照画圣阎道子的《韩王夜宴图》所设下的实景,连屏风上的山水都画的一模一样。这手依样画葫芦的本事,他算学到家了。”
忽见头顶的朱红画壁上透下一束光影,公揽月的化身伫立三人面前,道:“诸位历经艰险方能到得琴心轩,老夫忝为东主理当好生招待。聊备薄酒,不成敬意,请三位入席上座,赏曲观舞,稍作小歇。”
林熠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在下却之不恭了。”大摇大摆走到左首筵席前落座,替容若蝶和岑婆婆做了先导。
岑婆婆扶着容若蝶入席,望见满桌菜肴顺手拿起一条烤鸭腿,可刚一入手立刻“呸”了声,远远甩出,破口骂道:“公老儿,你没银子请咱们好吃好喝便也罢了,却拿这些假玩意儿来糊弄我们么?”
公揽月哼道:“老虔婆你自个儿馋,怪得了谁?这儿的东西已摆放了十数年之久,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来得太晚。不过壶中的美酒货真价实,历经弥醇,你喝喝无妨。”
岑婆婆怒道:“你要老身喝酒,老身便喝,那岂不是很没面子。我偏不喝,偏不让你得意!”
林熠用鼻子嗅了嗅,眼睛发亮道:“好东西,这可是珍藏百年的梅林老窖,在下不客气啦。”拿起酒壶就着壶嘴饮上一口,顿觉浓香扑鼻,心神舒爽。
公揽月的光影双手一击,管弦洞箫之声徐徐而起。那些木偶女伶竟开始抚乐奏曲,十指灵动姿态怡然,宛如经过十数年精心调教的匠师。但听钟磬悠扬,琴铮如诉,鼓点声声打着节拍,吹拉弹唱一应俱全。
门外守候的十六名舞姬分作两排鱼贯而入,伴着音韵翩然起舞。罗裳轻扬,烛火生晕,举手投足无不美到极处。
这些女伶舞姬自然也都不是真人,悉数乃公揽月独具匠心之作。这群偶人奏乐舞蹈,动作曲调没有半点生涩僵硬的感觉,反而让人感到无比的享受与愉悦。
公揽月站在舞姬中间低声哼唱,双手与脑袋都轻轻附和着节拍,差点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岑婆婆看他不惯,禁不住吭吭笑道:“公老儿,你在耍猴给咱们瞧么?”
公揽月恍若未闻,哈哈笑道:“妙哉,妙哉!如此巧夺天工的创举,古往今来除去老夫,又有谁人能及?”摇头晃脑,显是得意至极。
岑婆婆“啪”的一拍桌子,高声叫道:“公老儿,发什么疯癫,莫要耽搁咱们的工夫!”
公揽月缓缓把目光拂过岑婆婆,惋惜道:“这般天乐仙舞阁下却不懂欣赏,委实糟蹋了老夫的一番心血。”
岑婆婆不以为然道:“什么天乐仙舞,比起我家小姐的琵琶来,就像乌鸦聒噪一般。”
公揽月一振问道:“这么说,你家小姐对音律古乐之学也颇有钻研?”
岑婆婆哼道:“钻研谈不上,反正比某些半吊子晃荡的家伙强胜百倍不止。”
公揽月拊掌道:“好,好,只可惜知音旁边总也少不了乌鸦伺候!女娃儿,你可说出现下奏的是何曲调?”
林熠抢先问道:“公老头,你这问题算不算这关的题目?”
公揽月道:“这只是老夫随口一问,想来也难不倒这丫头,是也不是?”
容若蝶嫣然颔首,回答道:“若晚辈所见无差,这是三百二十年前韩王府乐师李园田所创的《凤翔千仞》,又名《凤云游》,其谱见于《西麓堂琴统》。
“乐曲格调清奇,色调多变。全曲共分作九段,除首尾两段外,各段速度和节奏相近,无大变化,但意境丰富,实乃不可多得之名曲佳作。”
公揽月道:“女娃儿所言也算是**不离十吧,不过此曲的作者未必就是李园田。”
容若蝶微笑道:“公老爷子莫非是指曲谱最后一段小注中所载:《凤云游》虞皇所制也,余十七能精此弄,由是知名?”
“不错,连李园田自己都承认此曲传自虞皇,姑娘为何张冠李戴?”他心存疑惑,说话的口吻也不知不觉变得客气许多,不再直呼“女娃儿”。
容若蝶悠然道:“那只是李园田为宣扬此曲,才假托虞皇之名。公老先生如果读过他所著的《琴韵札记》,便能通晓原委。”
公揽月道:“姑娘强闻博记,老夫佩服。三位若歇息够了,便再往里请。”
“哢哢”机关轻响,主位后头的那排玉石屏风缓缓朝左右两面分开,露出背后一条甬道的入口。
在入口正中的地方,竖着块半人高、三指厚的黑色石碑,上面刻了百多行密密麻麻的奇异文字,碑沿四周镶嵌有暗红色花纹。
在石碑下方,是一尊玉女石雕做成的基座。这石雕女子年纪甚轻,容颜倾城,眉目间不怒自威。
她身躯平卧在地上,一手枕头,另一手将石碑拱卫托起,樱唇微张,如泣如诉,妩媚动人。
岑婆婆她老人家大风大浪见过得多了,当然不会把一个石头刻的美女放在心上。她一提龙杖,看也不看就从石碑旁走过。
容若蝶却在石碑前停了下来,林熠走在伫列最后,见状驻足问道:“蝶姑娘,你认识这上面写的碑文?”
容若蝶神情专注,点了点头回答说:“这是失传已久的上古梵文。”
岑婆婆回过身,奇怪道:“上古梵文?那这块石碑岂不成了万年古董!小姐,碑文上说的是什么,让你瞧得如此用心?”
容若蝶一面研读一面说道:“它好像是在说,上古的时候─”
她才说了个开头,石雕玉女的两只眼睛蓦然一亮,焕放出妖艳的血红光芒。
岑婆婆不假思索飞身挡住容若蝶,横杖于胸喝道:“小姐留神,这石碑有古怪!”
一股诡异莫名的力量从足底突如其来地升起,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怨毒和怒忿,令人不寒而栗。
岑婆婆的脚面上渐渐凝结起一层黑色薄膜状的物体,似乎还在不断向上侵蚀。再看容若蝶和林熠,情景与自己如出一辙。
岑婆婆虽然修为精深,但对这种旁门左道的诡术却所识不多,不禁骇然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熠沉声道:“咱们中了上古秘咒!”
他迅速伸手扶住容若蝶,同时把太炎真气汩汩输入她的体内。
但这滚滚仙家真气,居然丝毫也阻止不了诡异力量的侵袭,脚上的黑色薄膜越结越厚,逐渐化为一层石甲,并且升向小腿。
容若蝶不为所动,她的目光从岑婆婆的肩膀上穿越过,继续阅读着石碑上的梵文。
岑婆婆怒声道:“待我砸了这祸害人的妖碑!”挥舞盘龙杖,“轰隆”击在石碑顶上。
石碑上迸射起耀眼金光,盘龙杖高高弹起,岑婆婆震得双臂酸麻,身子连晃了几晃。
石碑却是纹丝不动,安然无恙。
短短瞬间,容若蝶已经阅读完碑文,只见她飞快地从头上摘下一支玉钗,钗尖轻轻往左手食指指尖一戳,顿时从伤处涌出一滴血珠。
“啪!”血珠准确的滴落进那尊石雕美女微启的樱唇中,旋即融入石隙里。
两瓣石雕的樱唇忽然泛起了一抹嫣红的血色,宛如涂抹了胭脂,分外娇艳,也说不出的诡异。
容若蝶足面上的黑色石甲“簌簌”剥落,体内的异感也随即消失。
岑婆婆和林熠照方抓药,各自将鲜血滴入石雕美女口中,也同样灵验。不久所有异状退去,石碑又恢复冷冰冰的模样。
岑婆婆心有余悸,问道:“小姐,你是从碑文里猜测到解除秘咒的法子么?”
容若蝶颔首说:“按照碑文上的记载,这尊石雕像上的女子,是上古一个神秘部落崇拜供奉的巫女,后来为了保护部落,和入侵的魔神同归于尽。死后魂魄不散,依旧守护着那片故土。”
岑婆婆对这巫女生出同情敬佩,火气消了大半,说道:“这么说来她也不是坏人,为何要在石像上种下这般歹毒的秘咒?”
容若蝶解释道:“秘咒是她死后,部落的长老们为纪念其功德,才故意为之。
“他们先是雕刻了这尊石像,又立下石碑,要所有从石像周围经过的人都献上自己的鲜血,向巫女魂魄祭祀祈福,否则就会被视作大不敬之罪,化为石雕,永远守护在巫女石像身边,直到亘古。”
岑婆婆咋舌道:“一群疯子!还好小姐认识上古梵文,不然咱们三个岂不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石像的祭品?”
林熠嘿然道:“公老头把这尊石像放在甬道入口,就是想不费吹灰之力,把我们都解决了。真要如此,咱们可都成了替人挡灾的冤大头。说到底,公老头各种匪夷所思的布置,原本都是为那位墨先生准备。”
岑婆婆一怔,诧异道:“谁是墨先生?公老儿为何要对付他?”
林熠简略的把墨先生的来历叙述了一遍,容若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时候不早,我们走吧。”
三人顺着甬道前行,林熠走出没多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座孤零零伫立在入口的石碑一眼,却发现本已熄灭的石像眼睛忽又亮了起来,然而四周空无一人。
他微感奇怪,岑婆婆和容若蝶脚步不停,已走到甬道的出口,里面传来公揽月高声的大笑。
林熠精神一振,赶紧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出了甬道,是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型石窟,方圆足足百多丈。周围有若干造型相同的甬道相连,洞顶更是高达二十丈。
在四周凹陷的石龛中,错落有致的陈列着数以千计的古玩珍品。珠光宝气把幽暗阴森的石窟映照得雾光绰绰,亮如白昼。
公揽月一袭紫色长袍,背负双手,傲然屹立在对面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居高临下俯瞰三人。
他依然装扮成曹子仲的相貌,但林熠明白,真正的曹子仲已经死了,而且就是死在了公揽月的手里。
可说,如今曹府上下的危难,乃至曹执之死,都是公揽月一手促成。
因此,林熠对他毫无好感,而在他身畔还有位于这点上志同道合的岑婆婆,已经率先发难道:“公老儿,咱们今天总算又见面了!”
公揽月一惊,疑惑道:“老虔婆,你我什么时候有见过?”
岑婆婆凄厉大笑,说道:“贵人多忘事,难道你已经把十九年前逆天宫的旧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公揽月身躯陡震,难以置信的注视岑婆婆,失声道:“你是祝雪鱼!”
林熠闻言不觉感到身上一阵恶寒,没想到尊容丑陋如岑婆婆者,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动听名字。
他早已隐约猜到,容若蝶和岑婆婆与魔圣聂天必有关联,反而对此并不吃惊。
公揽月叹息道:“当年老夫见到夫人时,你尚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绝色丽人,为何短短十九年竟会变成这样,委实判若两人!”
岑婆婆恨声道:“老身中了赤烈横的‘三丈无名火’,面目尽毁,九死一生。后来虽得东帝释青衍肉骨再生,却也变成这般模样。”
公揽月唏嘘道:“夫人能逃过逆天宫大劫,已属不幸中的万幸。你今日此来,是想向老夫讨还破日大光明弓和半卷《幽游血书》的么?”
岑婆婆冷冷道:“老身只是护送小姐来此,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公揽月一愣,即刻醒悟道:“姑娘姓容,令尊可是魔圣三大弟子之一的宁道虚?”
容若蝶回答道:“晚辈这些年来为避强仇,唯有随家母姓容。先父正是宁道虚!”
公揽月问道:“你娘亲呢,为什么这些年一直听不到她的消息?”
容若蝶神情黯然,说道:“家母当年从逆天宫破围而出,已动了胎气。兼之思念先父日甚,产下晚辈不久便撒手人寰,驾鹤西归。”
公揽月沉默片刻,道:“此后都是祝夫人在照料你么?”
容若蝶点点头。
公揽月不解道:“那你如何能通晓奇门遁甲,认识上古梵文?”话一问出口,顿时醒悟道:“是了,你的师父是东帝释青衍,也只有他能够调教出这般的弟子!”
容若蝶谦逊道:“晚辈愚钝,只学到恩师学识的皮毛,让公老爷子见笑。”
公揽月哼道:“仅是皮毛吗?果真如此的话,老夫岂不是望尘莫及?”
岑婆婆深受释青衍救治之恩,立刻接口道:“那是当然。东帝才学浩如烟海,自是比一些半吊子水晃荡的鼠辈强胜许多。”
公揽月眼里寒光一闪,按捺住怒火道:“祝夫人,老夫景仰魔圣聂天,又同情你的遭遇,才一再的谦退客气。你别顺风扯帆,得寸进尺!”
岑婆婆哪里会把公揽月的警告放在眼里,哈哈笑道:“你潜入逆天宫偷盗了魔圣三宝,还有脸说自己景仰魔尊,老身都替你害臊。”
公揽月不以为然的说:“这有什么?十九年前逆天宫大变,纵使老夫不出手,它们迟早也会落到别人手中。”
容若蝶说道:“公老爷子,晚辈正是想知道,你当年潜入逆天宫中的见闻。”
公揽月漠然道:“莫非容姑娘以为,老夫也参与了昔日逆天宫之变?”
岑婆婆讥笑道:“你纵有此心,只怕也不够资格与魔圣为敌。”
公揽月居然没动气,不胜感慨道:“你说的没错。要老夫潜入逆天宫里偷鸡摸狗或许可以,但直撄魔圣神威,与他当面对敌,老夫确实远不够分量。
“嘿嘿……可惜要对付他的人,也非正大光明的上门挑战,否则聂天何至于一败涂地?”
容若蝶道:“公老爷子见到过真正谋害魔圣之人?”话语里流露出不经意的紧张。
公揽月回答道:“也许算是有一面之缘吧。但老夫说了,姑娘恐怕仍会失望。”
容若蝶道:“公老爷子但说无妨。”
公揽月徐徐合上眼睛,许久不语,好似在追忆当年之事。
他悠长的一声叹息,低低的嗓音叙说道:“十九年前逆天宫之行,实是老夫平生最凶险的经历之一。而今想来,历历在目,恍然如新。这桩事情,还要从二十余年前,那个自称墨先生的人突然找上老夫开始说起——”
石窟里静悄悄,只有公揽月的话音在空旷里回荡。三人屏息凝听,等待迷雾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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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蝶竟然是魔圣弟子宁道虚之后,而岑婆婆当年更是曾经拥有花容月貌。但这一切,都因为十九年前逆天宫的一场惊变而发生改变。作为适逢其会的公揽月,在容若蝶相请之下,终于说出了昔日惊心动魄的见闻。
原来,在五大魔宫齐齐背叛魔圣聂天的幕后,果然还隐藏着一只不为人知的黑手。然而,隐藏在暗处的公揽月甚至连他的人影都没有看到,更无法猜测出他的真实身分,只知道他的名讳是─“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