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盛夏的尾巴。
阳城的盛夏是非常炎热的,太阳光几乎塞满了每一寸时间,无休止的蝉鸣藏在树荫下,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夏天的存在。
一天之中,最热的其实是午后的一到两个小时,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停下手上的工作,去午休一下,来解除漫长夏日的困倦。
易桢到这时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像在做梦一样。
姬金吾难得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垂头丧气来。
他以往也有情绪不高的时候,但都遮掩得不错,想必眼下是实在伤心了。
想想也是,姬总对人类幼崽的喜爱简直是突破了阈值。
上次见他表现出明显的伤心,是他某个心腹侍卫有了个女儿,但是侍卫的妻子身体不太好,女儿早产,出生不到一个昼夜,就夭折了。
那个侍卫之前还说“请郎君给孩子取个名字”,姬金吾认真了,晚上翻了许多诗书,拟好了两个名字,就等看孩子是男是女,然后送过去。
结果小孩夭折了。
易桢陪他去探望了侍卫,侍卫家里自然都是哀戚面孔,姬金吾送了些滋补的药品,还言辞恳切,好好地安慰了一下人家。
当时易桢以为他没什么事,结果只是因为要安慰人家,回来就闷闷不乐上了。
他把原本要送给小孩子的衣服和小礼品都收了起来,原本是要继续办公的,可是笔提了半天,集中不了注意力。
小孩子夭折一般是不会再取名字的,也不会正儿八经地发葬。因为本地认为小孩夭折就是福薄,再隆重办葬礼,还会更加折损小孩的福气,让他死后也过的不好。
姬金吾可能实在憋闷,晚上就寝的时候,躺在床上看外面的星星,叹了口气,说:“不及一日一夜……也是一生一世。”
他这一辈子,如果说有什么终极心愿。第一是“娶自己的心上人当妻子”,第二就是“和自己心上人有个孩子”。
因为说好了晚上要烫火锅,所以中午吃得很清淡,完全依着姬金吾的口味来,也顺着他挑食。
他明显不太能吃下东西,但依旧好好地坐在桌前,怕易桢担心,很认真地往嘴里塞吃的。
易桢给他夹了几次菜,眼见他都吃完了,算着该饱了,就温言问他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姬金吾很有些歉意地望着她:“是我不好,勾着你想要孩子,现在又给不了孩子……”
易桢抱着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知道他心里难过,哄着他去睡一会儿。
夏日实在炎热,屋子里安放了冰块消暑,或许是冰块放得太多了,她在盛夏的午后都感觉到了刺骨的凉意。
易桢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头发,给他揉按乏累了的指关节,轻声同他说话:“大夫也说了,还是有可能的。我们看看别的大夫怎么说,而且应该也不是不能治,慢慢调理,总会好起来的。”
姬金吾把脸埋在她的腰腹里,不敢看她的眼睛,闷闷地叫她:“阿桢……”
“嗯。”
“不要嫌弃我。”
他原本就觉得自己对不住她,没能把那个更好的自己给她。平日里的自信心有挺大一部分建立在“我能把阿桢喜欢的,都给她找来”,现在整个人都丧气了。
阿桢原本是不太喜欢小孩子的一个人,为了他都愿意去看到小孩子的好处,愿意给他要孩子。
可是她好不容易喜欢小孩子了,他又根本没法给她一个小宝宝。
哪有这样的郎君。
易桢吻了吻他的额头,继续给他顺毛:“没有。你想一想,要不是因为你,我可能也不会喜欢上小孩子,对不对?”
怀里的男人“嗯”了一声。
“那我是喜欢你,还是喜欢孩子呢?”
姬金吾:“喜欢我。”
易桢眼看着顺毛成功,再次吻了吻他,躺在他身边,伸手去抱他。
姬金吾把她揽进怀里,他已经平和很多了,表情也在逐渐调整回来,眼睛看着她,眨都不眨:“阿桢,对不起。”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恍恍惚惚的,约莫觉得自己残缺、自己不好,她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郎君,全是因为他。
他心都碎了。甚至恨不得她责骂他、抱怨他,不要对他那么好,他又不值得。
易桢去摸他的眉眼:“没有对不起,郎君对我那么好,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们好好看大夫,会有办法的。”
姬金吾无比眷恋地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易桢低声问:“想不想做?”
姬金吾很有些不明白地去看她。
这些天约好不能贪欢纵欲的,晚上都是浅尝辄止,白日里更是完全禁绝了。夏日里来一回,总要去沐浴的,她嫌折腾起来麻烦。
易桢重复问了一遍,这次声音更低,几乎是附在他耳边说:“想不想要我?”
她真的很不会安慰人,一下子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他迟疑道:“可以吗?”
后来还是要了。
极度的亲密终于彻底释放了他压抑下去的情绪,到一半的时候,易桢发现他哭了。
夏日的午后真的太亮了、太耀眼了,就算不直接打在床上,但是仰头的时候,还是会看见玉制屏风上反射的骄阳。
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刺激得人流泪。
他动作不停,但是易桢清楚地感觉到了他在哭。
他可能认为她还没发现,一边沉默地流泪,一边把她摁在自己怀里,让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或许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他的力气用得有些凶狠了,想让她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不要看见他哭。
易桢就顺着他的心意,装作没发现。
这样算不算……把这小可怜要哭了?
她脑中闪过这句话,原本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的,可是却并没有达到目的。
后来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易桢披了衣服坐起来,也不想去沐浴,抱着腿坐在他身边。
至少以后他不用喝避子药了。易桢想,那药真苦。
她起身换了衣服,稍微清理了一下,也没心情去沐浴,打算去见见大夫。
结果在前厅还没等到大夫,范汝先跃进来了。
范汝左张右望了一遍,没看见姬金吾,同易桢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他人呢?”
范祭司最近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做,整天出去疯玩,极为潇洒,花起钱来一点都不留情。
范汝这种“买,都买”的作风有点像姬金吾,但是他这人有点容易上当。
应该说,买东西就上当,而且当当不一样。
易桢礼貌地笑了一下,轻声说:“累了,在午睡。”
范汝说:“我刚刚从厨房那边来,你们晚上要吃什么大菜吗?我可以来蹭饭吗?”
还真的一点都不辜负当初说的话,说来蹭饭就蹭饭,毫不留情。
易桢说:“吃火锅,你来也行。”
范汝:“这么大热天吃火锅?”
易桢早就被姬金吾纵得自信心爆棚,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啊。”
开空调吃火锅不是传统艺能吗。
范汝:“好的,吃饭喊我。”
他看姬金吾似乎没那么快醒的样子,和易桢打了个招呼,立刻快乐地跑不见了。
阿青刚好和范汝在路上擦肩而过,她原本就和易桢约好了,下午来给她的卿卿染蔻丹。
易桢看见阿青,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
姬金吾其实不太喜欢阿青,因为她和陈清浅长得太像了,还喜欢缠着他夫人。
他总共就两个雷点,阿青直接在他的雷点上跳踢踏舞。
但因为自己夫人和阿青的关系不错,他一直没表现出来这份不喜欢。
阿青这姑娘有时候真的挺憨憨。比如她从头到尾都没发现万方船上的“易桢”换过人,开开心心地来缠着漂亮姐姐玩。
易桢知道这姑娘心思简单,而且又是一门心思地对自己好。她性格使然,没办法对阿青不理不睬,平日里会带她一起玩,做了好吃的也会给她捎一份。
女孩子也需要和女孩子一起玩嘛。
易桢现在自然是没心思去做指甲,很抱歉地对阿青说自己忘记了这事,现在恐怕腾不出时间来,改日她上门去找阿青行不行?
阿青也不恼,她这些天一直在研究蔻丹,染出来的指甲引领阳城潮流,平时也挺忙的,现在能来找易桢玩就挺开心的了。
她们俩坐着聊了会儿天,公孙大夫就来了。
阿青自觉该告辞了,可是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在阳城也住了一段日子了,自然知道公孙大夫擅长什么,很紧张地问:“卿卿你怀孕了?”
易桢:“……”
易桢忙摇了摇头。
公孙大夫同她见了个礼,把一张写满字的澄心堂纸递给了易桢。
上面是详细论证过程,反正最后推出结果:要孩子很困难。
再翻过来,反面就是“如果打算进行调理,需要什么药材,需要多久时间”。
估计公孙大夫回去之后,就一直在想“怎么治”的问题了,易桢不来找她,她也要主动去找姬金吾。
易桢的目光在“保守估计需要十年”那行字上打了个转,轻声问:“一定要十年吗?”
“十年也不一定能好。”公孙大夫直言不讳:“况且许多稀有药材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恐怕根本找不到。”
她们俩的对话没头没尾的,阿青没听懂,但依旧在旁边问:“要什么药材啊?我有很多药!我可以给卿卿!”
易桢一开始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思,随便问了几样姬家库存短缺的药材,结果阿青真的都有。
阿青很有些骄傲:“我曾经是有名的花魁呢!大家都喜欢我!会送好多东西给我!希望能够和我说话!”
她骄傲完,立刻继续本质颜控的痴汉:“我把药材送给卿卿,卿卿能不能多和我玩?我想和卿卿玩。”
易桢哪有不答应的:“今晚上你来吃饭吗?我给你准备你喜欢吃的羊肚儿?”
易桢想了想,又说:“你待会儿别走,我想起上次闲着做了几对簪子,你看着喜欢的话,带几支回去用好不好?”
阿青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上去了。
易桢有了好消息,迫不及待地进到内室中去,打算同自己的郎君分享。
姬金吾在穿衣服,桌上摆了一个打开了的通讯玉简。他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心态——他从来就不是个脆弱的人,只是一时情绪落差太大——见她匆匆忙忙跑进来,微微笑着问:“阿桢?”
易桢立刻把好消息和他说了,眼睛亮晶晶地总结:“你看你看,还是有机会的,反正我们俩年轻嘛。”
她完全在痛他所痛、想他所想。
她深深地爱着他。
就如他爱着她那样。
他生出无穷多的信心,确信他们会一直相爱,未来也会越来越好。
姬金吾这一生碰到过无数困难,他每一次都咬着牙硬抗,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被困难战胜。
但是有个姑娘陪在他身边了。
命运要踹他一脚把他踹翻,这姑娘第一个举着椅子就抡上去了。
姬金吾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说:“是啊,还年轻呢,不急。”
也好,她还有的是时间修行。就算未来真的要孩子,身体也肯定比现在好许多。
姬金吾想了想,还是决定现在就和她说:“我刚才起身时,接到消息,说是确定陈清浅死亡了,她的尸体找到了。”
易桢有些惊讶:“什么?”
这姐们看着很像大boss,易桢还以为,未来十几年,可能都要和她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姬金吾说:“她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愿意找同伙,一定要亲手将北幽皇室斩尽杀绝。前些日子被世家围剿,独自躲到山中去了,今天找到她的尸体了。”
易桢:“怎么死的?”
姬金吾:“初步判定是被世家私养的魔修杀死的。那魔修身上种了活尸蛊,她把魔修杀了之后,没有提防尸体,结果魔修尸体被活尸蛊驱动,暴起将她杀了。”
易桢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没做任何评价。
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晚饭安排在了湖心的亭子里。
太阳刚刚落山,暑气方散,事先驱赶过周围的蚊虫,围上纱帐,然后摆上冰盆。
徐徐的自然风将冰块的凉气吹散,布满整个亭子,被纱帐拢着,把酷暑的温度降下许多来。
他们难得那么多人一起吃晚饭,其中又都是脾气好、爱说笑的人,氛围一度极为热烈。
沸腾的鸳鸯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阿青喜欢吃羊肚儿,在辣锅里涮熟之后,根本顾不上抬头,蘸着易桢给她调的酱料一顿猛吃。
小和尚一边偏头摸自己的熊猫崽崽,一边在往崽崽嘴里喂吃的。虽然他的崽崽已经比他还大还壮了,现在也没办法用小背篓背着它到处跑。
易桢喜欢吃冻豆腐,但是方才放锅里之后忘记留神了,豆腐煮的有点久,不太好夹,她一下筷子就夹破了。
姬金吾原本在和范汝说话,余光瞥见她这边的情况,立刻举箸过来帮她。
夹热豆腐,是需要十足的耐心,他将豆腐夹到她碗里去,顺手又再将新的嫩豆腐往锅里下。
这次他帮忙留神着,她只需要吃就行了。
范汝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前段日子听来的有趣话本,说的是个将军的故事。
“某某朝有个将军,刚正不阿,骁勇善战,但是运气不太好。”
“本来都要安享晚年了,朝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和他作对的大奸臣。大奸臣为了能够权倾朝野,诬陷了这个将军,希望能从这个将军身上大兴牢狱,把清正的官员都一网打尽。”
“皇帝病重,不理朝事,竟然还真的被这个大奸臣得逞了。”
“将军呢,被关进了牢狱里,自知凶多吉少,但是临行前,还是叮嘱自己的亲人:若是有好消息,就往送来的饭菜中埋一棵干梅子。”
“将军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入狱的,被拷打了一个多月,都不愿意顺从大奸臣,构陷其他的臣子。”
“有一天,将军被打得实在撑不下去了,血肉模糊地躺在草床上,呆呆地出神,回想自己这一生的际遇。”
“正好,狱卒进来,将他家里人送的饭菜递给他。将军挣扎着坐起来,打开饭盒,竟然是满满一盒子的干梅子!”
“老将军当场就哭了,想着肯定是家里人凶多吉少,但是又没办法告诉他,只好反其道而行之,用满满一盒子干梅子告诉他。”
“老将军正哭着,忽然外面的狱卒都涌进来,包括刚刚才拷打过他的人。狱卒为老将军解开镣铐,笑着送他出去,还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人影杂乱中,老将军听见他们说,那个大奸臣已经死了!”
“原来一整盒干梅子的意思,就是完全的好消息!”
小和尚听故事听得很开心:“坏人死了!好人有好报!真好!”
阿青也从她挚爱的羊肚上抬起头,连声附和:“干梅子好吃!”
易桢一边吃虾滑,一边也表示了对这种传统好结局的欣赏。
姬金吾见她爱听,也讲了个类似的故事,最后照旧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好心人得到上天垂怜、大反派不得善终。
这样好结局的故事,就很适合大家一起听,十分舒心。
吃完晚饭之后,女使和侍卫送客人回去,易桢觉得自己吃得有点太多了,一边喝西瓜汁,一边牵着自己郎君去湖边散步。
“方才那个将军的故事,就说的是相尹城的冯将军。”姬金吾说:“至少原型是他。”
“最后冯将军也回老家安享晚年了。”易桢说:“虽然一生坎坷,但……到底也算是善终了。”
她忽然瞥见湖边有萤火虫在飞,兴致勃勃地跑过去,弯着腰去看那些闪亮亮的小虫子。
它们飞到湖面上,在月色下起舞,越飞越远,逐渐看不清楚了。远远回望去,只能隐约看见湖边有对夫妻,牵着手,其中那个妻子,摘了一朵花,笑着捧给身边的丈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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