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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般甤渡河

    颐殊
    覃翡玉从马上摔了下来,谌辛焕带他在武场看对阵演兵,拿鬣鬃战马给他骑试试,战马性子刚烈脾性狂躁,哪是毫无武力的常人驾驭得住的。膝盖擦破石头流血,他说他就是大夫,自己回房处理。我推门进去时他正坐在床上,看是我立马把裤腿放下去盖住。
    我把烛台放下,坐到床边,按住他的脚,强行挽起裤腿察看。一看无语至极,他对别人的伤口处理得很好,对自己的草草了事。我把纱布拆了给他重新消毒包扎,抬头发现他正盯着我看,视线对上才缓缓侧过头去。
    “你离开太子府,答应太子什么了?”否则谌晗怎会放他走。
    他默默地整理裤腿。但我真的很困惑,他去战场什么目的,能实现什么抱负。
    他不说话,我暗暗着急,他下床来牵起我的手,将我半推半带到门边,他要赶我走。神色冷冷地道:“这么晚了,回去早点休息。”
    不就是没跟他说我要从军的事?那回第一次去太子府本来就要跟他说的,但相处的时间太短,没找到机会,怎么能怪我。他打开门,我不走,他便丢下我,自己回身上榻。
    他朝向墙那面侧卧,我一咬牙,过去也上了榻,躺在他背后。
    我看着床帐问:“你以什么身份去,谌辛焕的军师,还是谌晗的督军?”
    他转过来,看着我问:“你希望我是什么身份?”
    “军伎。”我说,又赶紧补上后半句,“我一个人的。”
    他眼尾带了些笑意,“那要是别人也想来光顾我的生意呢?”
    “怎么可能……”但我又想到,谌晗看他的样子。
    “若有肖小闯进我帐房,发狂的男人,不管男女都不放过。”
    他说的对,“你也戴张面具,别人倒算了,你不行,你戴张面具。”
    “那我们可不可以伪装成一对丑妇乡夫,我善骨科跌打伤症,特命随军入营?”
    他摩挲着我的脸,在等我的答案。
    不管了装傻吧,他知道的我一向不喜多想,“……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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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谌辛焕与覃翡玉骑在马上,两匹马靠得极近,他在同他说话。偏我耳力好,正要掀帘进马车,听见他们说的身体一僵。谌辛焕说,“你们在军营低调点,帐房不比砖房……”
    此程是要去请翡玉公子师父元逸老先生出山,也就是他本人,但场面要做给将士们看,有此神医坐镇,伤患病痛不在话下,也可见圣上对这支军队重视程度,以增强士气。
    戴上面具我由何钦潸变回了曲颐殊,他由翡玉公子变成了元老。换好行装,他在屏风外挽着袖口,我从屏风内出去他正好抬眼,四目相对,颇感奇怪。
    越看越别扭,咬着指甲,“你这张脸我还是看不惯。”
    “才看一会儿怎么就看得惯?”他垂眸集中在手里的发丝上,动作轻柔地梳理。
    说实话我对他梳发的手艺是万分惊诧的,镜中不出半刻鬟髻已经初具雏形,有模有样,俨然寻常妇人发髻,最难的是他极有耐心,从始至终动作都很柔很慢,没有扯掉一根无辜的头发让我吃痛,而且,他看着头发的眼神好像在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
    ……就比较想知道在哪儿练的手,他还给尸体盘发?
    他替我整理好头发,戴上一支钗子,但是好像不是我的钗子。兴许现在的老妇人就时兴这种蝴蝶样式的,看着复古又老土,还是他想得周到,提早做了准备。
    当扶着仙风道骨,鹤发雪眉的覃翡玉出来时,将士们纷纷出列,躬身抱拳施礼。
    齐声山呼,“恭迎元老先生出山!”响彻云霄。
    由招募令自靳州选用上来的左卫军统领秦纩,上前来单膝跪地行礼,“元老肯随军顾拂之情,末将感激不尽!”他原来是个杀猪的,由于诏令去除了诸多限制,才得以任用,谌辛焕考核后发现他堪以大用,破格提拔,否则错惜一良才。
    扶着先生上马车,车内干燥温暖,生着炭盆,厚重的帘子一下隔绝了外边的寒风飞雪。
    舒服到伸展身子靠在他身侧,他把被挽扶的胳膊抽出来揽着我。
    “会去很久吗?”
    “不知道,路很长,累了就睡。”
    颠簸没多久,我靠着他睡过去了。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寒霜雨雪中赶路,经过叁个驿站后,搭帐房扎营。有人帮元老弄,我们只须等在一旁。军帐中谌辛焕跟他带来的宠倌苏惊正在讨论舆图兵线。
    走进去,谌辛焕看见是我,不甚惊讶,指着堪舆图,“颐殊,你去看看吧。”
    苏惊正坐在案几前摊开卷轴,研究古兵法,见到我也笑说,“你来了。”
    彷佛回到了梦中的场景。
    只是崇任东或苏惊,不会唤我妹妹。
    黄夕仞,一代忠骨良将,再也回不来了。
    -
    二月末,战事稳步向前推进。营帐内,谌辛焕跟崇任东吵得不可开交,崇任东说,“西南五弶河非汛期,为何不敢走水路?调叁百战舰自沿海开始同步行进,如今也该到了河海交界处与我们汇合,你不敢走无非担心水路有埋伏,不利作战……”
    谌辛焕据理力争,“埋伏哪是需做紧之事,分明是水师总领原本说好月中到底,却月底才迟迟来信,足足延误十五日,你不觉得可疑吗?这么明显的事情为何注意不到……”
    最后他们一起看向我,我正坐在桌旁撑着额头,他俩这一看,生生让我头皮发紧。叁个人里面,总要有两个人同意的,他俩都觉着自己胜算更大,目光灼灼地射向我。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但我这句话刚出,就被他俩当作含糊之言,谌辛焕愤然取下氅衣,走进他的军士帐房。那边的帐房中都是男人,大将中士,相比我们这边,只有叁个人,全是为了照顾我而设。
    “你竟然也会说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崇任东对我道。
    “我不忍告诉他真相,张巧兵从中作梗,水师总领陆浚所言叁百战舰尽数抵达,多半是虚报,而水路恐怕下游被敌军设伏把守,也不好走。”
    “你为何不早说?”他一掌拍在案上。
    “我这样说,谌辛焕不会信,他会认为我为凸显自己,驳斥你俩提出独到见解,逼你俩归顺站队,你俩都是男人,怎么可能舍弃自己的主张支持我一介女流,岂不下他面子?”
    “没事,”崇任东不觉得是个问题,心平气和,“你告诉我,我说是我的主意,他必会考量。”
    覃翡玉脱下第一天的白衣锦服,换上粗布麻衣,擦着手从外边进来。
    他看我这么早就回帐房有些讶异,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我就抱住了他。
    “崇任东抢了我的功劳。”我说。
    “这种事不该早有预料?”他拍拍我的背。
    “虽说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好,不该争功夺名……但我还是不舒服。”
    “无论如何别跟人起冲突,女子在军营中谋事,对有些人已是最大让步,谋士中内讧常有……”他还想说点什么,外面有人高声叫道,“元老,请您快来看看吧!”
    大抵又是两个士兵搀扶着被砍掉胳膊腿儿的伤者,那伤员还在不住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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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夜宿的帐房和专为我而设的参军营帐外,谌辛焕不许我在营地内随意走动,也不允上前线,只在后方听候调令。
    但这晚我实在睡不着,就摸到覃翡玉救治伤员的医用棚顶外偷听他做事。
    他把还能救的骨头接回去,打木板固定,对刀伤烧灼伤口,白酒冲洗,细致包扎,棚内不时响起一声痛叫,和此起彼伏的痛吟声。抽调来的临时助手,年纪不大的小兵替他掌着灯。
    他跟他说话分散注意力,“小哥是义士,据我所知,您在军中声誉极好,为人正派,又爱仗义行侠,打抱不平,说您之前是侠客,被狗官报复不得已才入军。”
    “江湖虚名,不足挂齿。”那人抱拳,因为腿伤一痛,又赶紧抱住腿,“元老同样也是侠义之人,救我等性命,军中将士多感激不尽。”
    “但仍有那些个泼皮肖户的,征兵之前就是强盗土匪,强暴妇女,打劫行凶,无恶不作,我与拙荆在军营内万分小心,只怕有闪失疏忽惹得惦记上我家那口子,还望小哥到时集结正义之士能仗个言行个义,别让她落单无自处。”
    “不是我故意辱没,但是您家夫人那相貌……不过我从军这么多年,还见过有人喝醉了猥亵农舍羊圈里的牲口。我答应您,若遇到此等不义之事,一定站出来!”
    -
    覃隐
    端着水盆走出帐外,却见她站在外面,见到我,转身就要走,怪得很。
    “站住。”走得那么快像是做什么坏事被抓住了。
    她停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卷着衣角。
    “我跟你一起回去。”这条路还挺长,居然一个人跑出来。
    早晨,走出帐房,到炊火营帐中打一碗青稞面,来抢饭的士兵你推我攘,拥挤碰撞,直到高级将领到来,命纵列成队,威武的呵斥声中杂乱无章尽数消寂下来,变得井然有序。
    那高级将士对我拱手行礼道:“多亏您老骨伤圣手,军心齐,士气盛。听闻昨夜一士兵恶疾复发,急唤您起来又忙活了大半夜,您真是辛苦。”
    端着碗面不好回礼,“军爷言重,不敢当不敢当。”略微欠身离开。
    怕面吹凉,赶到帐中,她起来了,抱着膝盖坐在榻上。把面放下,筷子放上,“来吃。”
    看她半天没动,只好把面端到她手中,搅拌几下,再凉就得坨了。
    她如雪般的皮肤与军营格格不入,她边吃着,我边拿过她的脚踝,把调好的麻叶汁涂在她的皮肤上,起初有轻微的刺痛,到现在她都能够忍受,习以为常。黄染后的皮肤变得粗糙,与山村妇人无异。她吃完放下碗,两只脚踝也涂抹完了,我说,“手。”
    又把小臂交到我手中,帮她把袖子撸到肩头上去。
    送她到特设的军师营帐,我便转身去了军医处。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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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玦中来的消息送到这里就要迟滞半个月,偏朝中风云变化莫测,一日就有很大变故。如预期所想,谌晗没有在太子妃白事上做过多投入,不管是财物还是感情。规制按的标准规制,并未为彰显深情厚义额外加制,他连演戏都不奈。
    打马送信的人来之后,我听他说完了半个月前的所有事。又将他带来的暗部属下亲信一页一页扔到火盆里烧了。那些未燃余的灰烬缭缭缠缠打着旋儿,白烟升至帐房上端,便再也飞不出去,烤得整个篷帐内暖乎乎的。
    “公子,好多事情如您所料般发生了,但是您不在,确实错过了许多重头大戏。”他说。
    “没事,让他们几成。”信纸烧到还剩一点边角,边角处写了易储二字。
    他听我声音如此平静,知我不想多言,抱拳行礼道,“属下回城,公子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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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叹息一声。回帐房看到她,正侧卧在榻上看书,前头刚打下一场胜仗,谌辛焕命全军休整,养精蓄锐。用兵之道所谓张中有弛,弛中有张,张弛有度,不宜紧锣密鼓开战。
    我爬上床,从背后抱住她吻她的侧颈,她低头看书,娇声抱怨真烦人,别打扰她。她头也不抬,眼也未移,直到我说:“谌晗喜欢安静的。”
    她愣神一瞬,疑惑道:“他不是喜欢荡的,长公主那样的?”
    “玩弄狎亵喜欢的女人和真心实意喜欢的女人不一样,他可能会大手大脚地赏赐第一种女人,却唯独会掏心掏肺地对待第二种女人。”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安静的,哪种安静?”
    盯着谌晗的眼梢说,太子只在故太子妃头七那天浅浅提到了一句,“若是她一直像她初见那天就好了。”此后再无别的言论有关孙氏。
    宴席那天她托辞身体不适,不出木亭,她父亲逼她来的,我猜可能有那么些微宁诸的缘故——只是些微也罢——在其他女子兴奋雀跃四处探寻的时候,只有她在亭中安安静静。
    再加上他意外地对我有兴趣,我自觉仙姿昳貌都不是关键,关键是静。最好安静如画,如那画中的仙女。他可能要的是静中再带有一点倔,否则真如他所说木头美人也没意思。
    “画中仙……”她侧偏过头,发怔地盯着我,看了好久。
    她应该有好多问题想追问,细致盘出所有细节。
    她转过身,亲昵地勾住我的脖颈:“你是仙子,教教我怎么做仙子?”
    “这有点难了,传授不来,与生俱来的气质。”顿了顿,“像你这样规矩坐不到两刻就懒散侧卧,摇曳生姿,顾盼生辉的,恐怕做不成仙子。”
    “我是不是很媚俗,很低贱啊,男人喜欢高级一点的美,像你。”
    头次听她这样说话,我笑了:“你分明是妖精,何来低贱媚俗?”
    若说她没有情动,她可以一动不动,死鱼一般,我心软也就放过她。偏她会演,榻间演得像荡妇,平日里演得像清纯处子。
    也可能她天生为此而生,即使在最讨厌我最不情愿的那些时候,也做不到完全不配合,毫无回应。身体反应让她不自觉地扭动,勾缠,搅得人欲仙欲死,欲罢不能,醉魂酥骨,流连忘返,体验一次叁月不知肉味。
    “还有件事,”勾起她面上的发,别到耳后,“因孙氏正妃未到叁年就薨了,被朝臣指责是太子未好好善待,又起了废储奏章的折子,易储派与太子党开始新一轮纷争。圣上烦得不行,被逼下一道圣旨,说军伎出身那太子妖嫔蛊惑君心,为免将来误国,赐一杯毒酒。”
    我是想延后几月再赐也行,反正她还在我这里,但是恨那军伎的其他侧室按耐不住。
    她眼眸微沉,“我的命运只能跟那军伎一样。”
    “你让谌辛焕指使太子装悲痛,借忧父皇疾患推迟选新太子妃,能拖到几时,不如我们早点回去。”我指下明显感觉到她僵了一瞬。
    她以为瞒得天衣无缝,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只一瞬就猜到出计之人。
    “谌辛焕跟你提的条件,如果我不来,你就不能来,他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担心我留在那里协助太子,现在我确实是看着朝中局势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你怎么一点不生气?”她目光在我眼中逡巡,“反倒好平静。”
    “这段时间跟我这般缠腻,委屈你了。”我说。
    “你要在太子身边站稳脚跟,就得有所倚靠,这段时间正是找好靠山的好时机。”有一整张拟定的名单,名单上,“兵部尚书齐朔,工部侍郎唐冼,都是能用的人,齐朔若能将远房侄女送上去,张灵诲跟张巧兵都得对兵部尚书这位置死心。”
    她突然咬我喉结,扯了襟扣掀开内衫似乎还想往下咬。
    轻轻捏她下巴,“说正事呢。”
    她讷讷地说,“我又不是仙子,谌晗不受安排,他肯定要自己选,选仙子。”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我会帮你。还有,”这点很重要,“如果他禁锢你,你不想待了,我会把你弄出来,你一直有选择,我保证。”
    她眼眸慑动,低下头,咬唇,说,“……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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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帐房,谌辛焕正站在外面。
    他抬头看着太阳的方向,微笑地对我说了一句,“年轻真好。”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背着手跟我边走边谈,不断有兵士同我们打招呼问安,一声将军后面紧随着一声元老。正好我要去医帐看病,路上边用帕巾擦手边听他说。
    “圣上当年让宁还珏在太子党争中站队,逼死叶家,满门清贵,全部殉节,夷叁族,俱五刑。可见他的手段之毒,心狠手辣,到今天依旧不断杀伐宗族,同室操戈,本王自诩正义之师依你看是否合适?”
    “旗号合不合适一堂之言,合适的应是时机,不带兵打仗个十年恐怕难以服众,将士们也不会死心塌地跟着你造反。十年知道你是等不起的,朝中一系列安排可以加快这个进程。”
    “我需要再快,譬如让太子暴毙,或者父子反目,逼宫退位。”
    我停下看他,“你是看我心情好专程来提?”
    “先生说笑,不心情好来提,难不成心情差时提?看在本王往日对你的情分上,希望先生能再为我谋划一番,将讨伐一事及早提上日程。”
    到了医用营帐,他说您先忙,走了。我站在帐外站了好大一会儿。
    他俩谁做天下之主我根本不在乎,难的是我若跟她立场敌对,此后不管我做什么在她看来都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就知道好日子不会持续多久,这段时光感觉都像是偷来的。
    我叹口气,钻进帐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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