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成说完一席话,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虽然陆鸿对民变、兵变,早已有所预料,却依然想不到,情况竟然严重到了这般地步!
“好在天下已定,这些人即便闹得欢,也成不了大气候。”陆鸿好像是在自我安慰地说,随即神情暗淡下来,话风转折道:“只是朝廷这次,断然不会再让我带兵了,恐怕要从外镇调遣大将……”
洪成道:“你猜的再对也没有了,清灵军的雷文耀,从妫州调了回来。你们老青州行营的前军指挥使季泽,也刚刚被重新启用……”
陆鸿支颐沉思了一会,点头道:“好了,这件事不说了,毕竟朝廷没有正式行文,咱们说得再多也没用——江南这边我尽量把突骑军多留一些时日,以备万全罢了。”
“也好。”洪成点了点头。
实际上,有关于黔中、山南、剑南三地的暴乱,自始至终都没有官方的文书下来,所以这些消息的性质,始终还停留在“流言蜚语”的阶段。
虽然这些流言的真实性,在现在看来已经几乎接近事实了……
三人拣了些家常话,聊了好一会儿,陆鸿见洪成眼皮沉重,精神渐渐不支,虽然强忍着没打出哈欠,但也能瞧得出来,是极困倦的了。
所以他也没敢多耽搁,嘱咐洪成早些休息,便带着李嫣出了门去。
第二天陆鸿醒得很早,而且不知道为甚么,从刚刚睁眼开始,心中就一直毛毛躁躁的。
他依着在军旅中的习惯,好像一匹作息规律的战马,清早嚼罢些许草料便得交由马卒带出去溜跑,他也在起身后,便洗漱饮水,然后迈步到院中嘿嘿哈哈打了两趟拳脚。
不过他也并非日日如此,有时起来举几下石锁,或者站一会儿桩,也就罢了,今日是心境不平,难得打了两段完整的套路。
“生疏了……”他心中暗想着,便褪下身上的短褂,随手丢在走廊边的美人靠上,自己从井里打了水擦洗身上的汗渍。
今早当班的侍卫队正是张冲,他对陆鸿的这些做法见怪不怪,领着十六名侍卫散在各处,也不来帮忙或者添乱,任他一个人在院中捣鼓。
等陆鸿肩膀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手巾,迈步回到内堂,他这才招呼手下把院中的短衫、水盆等物全都收拾干净……
陆鸿回到内堂,看见桌上对着厚厚的一摞公文,心中好不厌烦。
也不知怎么的,今天他的心境便没有一刻平静过,全然失了过往的那份从容。
公文是顾综送来的,依照紧急、重要、次要、可缓排了个序。陆鸿伸手抓起最上面的一份,那自然是最紧急的了。
封皮上是“句容县推行公田法受阻前后奏报”十四个大字,入手轻飘飘的,显然没有多少内容。
他拆开公文,并没有急着去瞧内容,而是先看署名。
这一看之下便气不打一处来!
署名的田渡是建邺田曹下面的一名佐使官,就是这次负责向东收购私田的主事人。
这人是顾综向他一力推荐的,说
是田佐使为人踏实勤恳,办事十分灵光,又肯尽心尽力。
因为此人官箴不错,顾综又推荐得殷勤,便派给了他推行公田法的重要差事。
陆鸿记得派出此人的时候,还专门接见过他,本意是嘱咐此行关系重大,务必用心为之。可是后来两人相见之下,竟然交谈甚欢。
这位其貌不扬,有些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用不完的干劲儿,这一点先就让人十分欣赏。
更难得的是,此人在回答陆鸿的问题时,也完全没有那些常见的大话空话,一开口就摆事实,讲道理,分析条例头头是道,使得陆鸿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可就是让他寄予了十分希望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失望!
“哼,这个绣花大枕头,拿了这么一张轻飘飘的纸回来,有甚么用?”陆鸿腹诽着,便开始将公文一目十行地读起。
只是这么一张纸,陆鸿料定了田渡没能拿出多少干货回来,否则就该像刚开始那样,送回来成沓成捆的“收录册”、“支度册”。
因此陆鸿并没有将这么一张纸当做一回事,对于前面那些诉苦道难的话,都是一带而过。
谁知道文至中行,话风陡然一变,从一个喋喋不休的的诉苦书,变成一份字字血泪求救信!
比如公文之中“几死还生”、“刀剑加身而无道理可通”、“士绅不谈田亩事,但以恐吓、威逼,务令官差自退”、“骤起冲突”、“伤者数人,只得暂退”……
一句句触目惊心,仿佛不是在叙说一桩行政公案,而是军旅记志;公平买卖也仿佛变成官府巧取豪夺、百姓奋起反抗的演义故事!
陆鸿不由得大感心惊,原先的不满和不耐顿时抛诸脑后,重新逐字逐行地看了过来。
这一细看之下,顿时又瞧出了问题:公文之上措辞七分文、三分白,一笔小隶圆润严谨,全然不似田渡那手龙飞凤舞的行草。
当他看到“渡以身当敌,不幸重创”的时候,才知道田渡竟然已经受了重伤!
不过他将公文翻来覆去读了两遍,也没看出来最后这次冲突因何而起,只知道这帮人自打到了句容,便遭刁难排斥,终于闹到冲突受伤的地步。
他随手抓起落在桌上的封皮,急匆匆地套了件袍子,朝外便走。
“备马,跟我上州衙!”陆鸿出了门便一招手,向张冲大声吩咐。
小金子闻声也赶到院内,见陆鸿衣衫单薄,连忙回到房中,又摘了件披风出来。
谁知道他们刚刚踏出外院的经略署衙门地界,便瞧见州府衙门的公使车恰好停在了门口。
陆鸿带着乌泱泱一帮人马从大门内涌出来时,顾综已经从马车上掀了帘门,探出头来,见了这般阵仗,着实吓了一跳,高声叫道:“陆经略何往?”
陆鸿一瞧是他,便约停了一干侍卫,皱着眉头说道:“正要去找你,这公文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说着便将手中田渡的那份公文,在空中摇得哗哗响。
顾综见他神
情凝重,外带着几分怒容,连忙踩踏板下车,一叠声道:“正要禀报,正要禀报。”说着便使了个眼色,拉着陆鸿走到墙角僻静之处,说道:“公文是田渡手下的一名书办写的,有些事情不方便在明面上说,于是那人又写了一封私信,送到了我的手上……”
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一个信封来,双手递了过去。
陆鸿接过信封,心道:“难怪这公文之中对事情的经过语焉不详,原来公文是个幌子,只说事不说由,真正有用的在这上头!”
他闹不清江南官僚对上峰禀报公务,是个怎样的路数,总之不像是甚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陆鸿带着疑问取出信纸抖开,只见上面字迹与公文相似,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只不过信上字体更小,密密麻麻写了两大张,果然将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原来就在句容县的当地,有个不得了的庄子,叫做谢家庄。
这个庄子的本家不是别人,正是江南四门中的陈郡谢家!
信上说,这谢家庄正当建邺与句容来往之要冲,民风已不可用“彪悍”形容,简直便是“强凶霸道”!
田佐使带着人头一天到谢家庄,便被几个老人倚老卖老,一顿乱棍打了出来。
顾综一边等他看,一边在旁讲解:“第二天有人上县衙举首,说庄子中丢了两只鸡、一条狗,定要攀诬到田渡等人的头上。随后各种冲突不断,都是谢家庄的人找麻烦。有个小吏在丈量时被人作恶推下高埂,摔断了腿,谢家庄不仅不派庄里医馆救治,还千方百计阻挠就医,害的那小吏险些落下残疾……”
陆鸿听着解释,看得快了些,那些文绉绉的蝇头小字,也无需甚解,读起来也顺当得多。
后面的描述更加不堪,那谢家庄的人非但变本加厉,而且愈发凶残,最后指使个寡妇诬赖田渡强奸!
庄里的男丁早已有所准备,当即一拥而上,打伤官府数人,田渡险些丧命。那县令不分青红皂白,反而要将田渡下狱。
陆鸿只看得心头噌噌冒火,将信纸狠狠地掼在地上,瞪着顾综大声斥道:“这个谢家庄想做甚么!田渡为甚么早早不曾禀报?事情为何拖到现在?!”
顾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唉声叹气地道:“这个怪不得田渡,一来他知道你严厉,若是早早上报,恐怕你要跟谢家起冲突;二来前头在建邺诸事顺利,不想到了句容寸步难行,他也想先摸个底,探查清了路数……”
陆鸿端的火冒三丈,懒得听他辩白,当即下令:“小金子,让陈三流带上城防军到句容,围了谢家庄!”
小金子肃然领命,上马便走。
顾综却急了,连连摆手道:“不成的,不成的。谢家庄姓谢的就有八百多人,加上佃农,总有好几千!城防军急切间恐怕酿起大变……”
陆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道:“想造反还是想打仗?谢家庄有姜炎?”
顾综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摇头道:“没有……”
“那我何所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