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镒见二郎拦他不住,到底教他进了门来,便眯着眼,冷冷地说了一声:“玑真人,有何见教啊?”
陆鸿看着那道人心想:原来此人道号叫做“玑真人”,似乎与张家不对付,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这人方才却又说甚么骨肉亲情,莫非是张家的子弟?
心中想着,不禁凝神望去。
只见那玑真人一扫阴翳之色,笑嘻嘻地向张镒弯腰稽首,直起身来抱怨道:“我的好岳丈,几日不曾上门拜见,愈发生分了!您瞧我这二舅哥,伸手便来打人,这难道也是张家的教养吗?”
陆鸿暗暗咋舌,完全没想到张镒和此人竟是翁婿之宜。他只觉此人油腔滑调,说话之时活脱脱的一副无赖样子,叫人望之生厌,白白浪费了这张好面皮!
只是这么一来,他就对这玑真人愈发好奇了。
那顾综显然是知道其中曲折的,瞪着那玑真人,只是冷笑不语。
张二郎却很是焦急,眼睛直往陆鸿身上瞟,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陆经略的身份又非同一般,再给这厮闹下去,今后张氏还有甚么脸面?
他情急之下,便捏紧了拳头,想要上去厮打!
张镒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将张二郎吓得又退了回去。
“二郎,叫你兄长取五百贯的飞钱。”张镒说罢便挥挥手,将脾气暴躁的张二郎驱了出去。
玑真人听了喜上眉梢,随即眼珠转动,打了个哈哈说道:“今日岳丈恁的慷慨,只不过——”他拖长了声调,拇指肚捻着食中二指,笑道:“这回小婿玩儿得大了些,几百贯未必打得住……”
若在平日,任他软磨硬泡,最后能饶到百十贯走人已是幸运,没想到今天还没开口,这老爷子挥挥手便拿出五百贯,着实叫他喜出望外。
不过他也猜得出来,张老爷子如此大方,一定为了催促他快快走人,那是必有情由的!
因此眼角余光一瞥,果见堂上坐了个生人,心下大是了然。
玑真人虽然不知陆鸿的身份,但见此客气度不凡,呼吸之间都透着深不见底的沉静,满江南也找不出几位如此场面的人物!
这玑真人虽然不学无术,一双眼睛却毒得很,知道陆鸿必是贵客,若不趁这难得机会,顺杆儿爬,还对得起自己吗?
果见张镒白眉微皱,问道:“你要多少?”
玑真人“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摇头晃脑地说:“不多不少,二千贯。”
这回张镒眼皮都没抬,直接说道:“好,你走罢,回头派人送到松风观。”
玑真人没想到这老官儿今天如此痛快,心中便暗生悔意,早知开口五千贯好了!
但是话已出口,买卖定了锤,也没奈何。不过他心知肚明,张老头今天肯出这么大的手笔,必是因为这位年轻贵客的存在,不禁转过头来,深深地打量了陆鸿一眼。
张镒见他目光游移,沉声道:“怎么?”
玑真人一惊,连忙收回目光,向张镒拱手笑道:“好好好,这便告辞,多谢多谢!”说着转身便走,脚步轻快
,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外,没过一会儿,便听张府外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得意满满的长笑,并且渐渐去的远了。
随着这一声笑,张镒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抖,随即便又归于平静,再也瞧不出喜怒。
陆鸿不得不佩服起此老的城府,并且很知趣地引了个新的话题:“季权公,听说江南四族之中,除了谢氏,张、陆二氏皆是顾门高足,三家同出一脉,不知是也不是?”
他这话本是无心闲谈,谁知张镒听了,双眼猛然大睁了一下,问道:“陆经略都猜到了?”
这话倒问得陆鸿一愣,不知这张镒所指为何。
自己猜到甚么了?
正当他不知如何作答的时候,却听对面的顾综长叹一声,摇头道:“陆经略猜的不错,此人正是陆家的那个不肖子,早年叫陆吉,后来在自家道观装模作样当了道士,改叫‘玑真人’,哼。”
陆鸿哪里想得到,那玑真人竟出自吴郡陆氏!此人称张镒为“岳丈”,难道张、陆两家曾经联姻?
可是此时看来,却似乎成见深深,就连顾综提到陆家,语气之中也不怎么客气。
他不禁想到初进建邺城的第一天,张镒在马车之中问张冲,自己是“南陆”还是“北陆”,原来是这个缘由……
他发现江南这一片死水,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就差一个人来搅动搅动!
又听顾综接着感慨:“这个不肖子自己混账也就罢了,只可惜了四妹,是个苦命的人。”
张镒哼了一声,冷漠地道:“她自己要随那孽障,最后被活活气死,怪的了谁?这么多年,老夫只当没这个女儿!”
或许是察觉到不便在外人面前谈家事,张镒随即话题一转,向陆鸿道:“陆经略,此去十县,奔波辛劳,老夫代江南百姓聊表谢意。不知收获如何?”
陆鸿终于等到正题,连忙打点精神,先谦逊了两句,随后便将一路所见所闻,以及“土地兼并”、“平民拉帮结派”等问题交代了一番,独独将氏族的毒瘤问题略过不提。
因为在座的张镒、顾综,都是江南氏族的代表,也是氏族垄断人力、财力、权利最直接的受益者!
现在上层权利已经随着南唐朝廷的消亡而消失,但是在地方上,许多行政命令,还是要受到当地氏族的强力干预,这其实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陆鸿虽然不提这茬,不过张镒是何许人也,自然听得出其中的用意。他沉吟了一声,忽然问道:“听敬宗说,陆经略有意推出‘公田法’,来遏制土地兼并?”
陆鸿瞥了顾综一眼,随即直言不讳地说:“不错,是有这个想法。”
张镒似乎有些兴趣,紧接着再问:“那……陆经略打算如何实施?”
“市价收购私田充公,分卖给佃户。”陆鸿认真地说。
张镒笑了,不置可否。顾综感到有些尴尬,索性低头不语。
他们两人都觉得,陆鸿的想法太过天真,太不切实际。
张镒摇摇头,问道:“那么请问陆经略,这私田若是收不上,那便如何?即便
收上了,佃户却又如何买得起?假如这么多公田烂在手里,建邺府库虽然殷实,也虚耗不起。”
此人不愧是南唐的前任宰相,对江南可谓了如指掌,句句都是一针见血!
而且,他话中对陆鸿怀疑的意思,也表露得十分明显。
这倒不是他对陆鸿个人的偏见,而是因为,这所谓“私田充公再转私”,在不激发朝廷与氏族矛盾的前提下,和平分摊田亩的做法,他自己早就反反复复考虑过无数次,但每次都倒在了刚才他提的几个问题之前……
因此他不相信这件事有法可解,即便真有办法,也绝不可能从这毛头小子身上找出来!
顾综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又不敢过分跌了顶头上司的脸面,只好出来打个圆场说道:“陆经略的想法是很好的,咱们只要从长计议,总是会有办法。”
张镒笑而不语,仿佛一头安享晚年的猛虎,在旁观着一只小蜘蛛,痴心妄想地谋划织成一张巨网,捕猎飞鸟的情景。
谁知陆鸿摇头道:“不必从长计议,季权公身负万民之望,我也不必相瞒。如何做这件事,我已经有所计较,无非软硬兼施罢了!”
张镒见他自信满满,胸有成竹的模样,忍不住来了点儿兴趣,问道:“倒要请教陆经略,怎么个‘软硬兼施’?”
陆鸿微微一笑,说道:“先说收私田充公,我会亲自向大户做工作,一方面绝不压价,公平公正;另一方面捐田多者,可录察举入官,田契、告身当场交割。”
他将这两样条件一说,就连顾综听了,也有些动心,脑子里甚至转起了念头,是不是捎封信回家,让自己的两个哥哥捐输一部分田亩出来,好给他几个不成器的侄儿弄个官儿做……
其实这个办法虽然有“卖官鬻爵”的嫌疑,但是陆鸿很有把握,只因这是权宜之计,临时为之,不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这法子既能解决部分私田充公的问题,也能迅速补充州县官员的空缺——至于这些“卖田官儿”有多少靠谱的,这不还有官员培训、优胜劣汰两招吗!
没本事的就教,教不出的就闲置、淘汰,反正这官儿并不是他收了钱卖出去的,而是作为一个入仕的机会,给予积极响应朝廷号召之人的奖励……
张镒没想到他敢拿官帽子出来交易,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发现居然确实有可行之处,忍不住追问道:“如果别人就是不肯把田拿出来呢?”
陆鸿笑了笑,道:“朝廷自然是先发公告鼓励,再发政令督促。以人口定亩数,但凡超出的,就是违令抗旨,自有地方拿办!”他冷哼一声,声音中忽然透出阵阵寒意:“如果还敢反抗的,该杀就杀,绝不姑息!到时候查抄没收的田产,既无成本,正好免费分发给佃农百姓……”
顾综听得打了个哆嗦,不禁望向主位上的张镒。
那张镒眼中光芒闪过,也是沉默良久。
这两位至此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带着三分书卷气的陆经略,是杀人杀出的功勋!
他杀出的尸首,能再堆出一座紫金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