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小屋之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静。
三人围坐的几案中间,那盏灯的纱罩年岁已经不短了,曾经细密的纱网已经因为灯火长期的熏炙,使得材质老化疏松,崩开了几道清晰的裂缝。
陆鸿吸进一些裂缝间漏出来的灯烟,原本便受损的肺脏经受刺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他急忙掏出手帕,轻轻掩着口鼻,艰难地开口问道:“花老太爷、老师,你们要我怎么做?”
他自打从军做官以来,几乎所有的行事方向全都是卢梁一手操办决定——去平海军、安东、扶持陈州王,无不是如此。
恐怕这一回也不例外,老师和花老太爷多半已经有了计较。
陆鸿此刻别说身体不成,即便还像过去那般生龙活虎的,也不想再为这种淘废心神的事情而伤脑筋了……
他打了快一年的仗,如今很想找个机会休息休息——哪怕是维持一些小负荷的工作,对他来说也算是休息了。
所以他倒宁愿老师和花老太爷,能够把后面该做的事情想清楚了,列出个一二三四五来,然后交给他去做。
哪怕是杀人放火哩,总归不需要他来费神——要人出力,他有的是。
谁知道卢梁摇了摇头,说道:“这回你自己拿主意。”
花老太爷也说道:“不错,你们年轻人自己去做罢。咱们两个老家伙自诩机关算尽,到头来也出了一手烂棋。”说着好像不胜唏嘘,摇了摇头。
陆鸿知道花老太爷的意思,他说的是去年,让陆鸿扶持陈州王的事情,虽然陆鸿如愿将陈州王扶上了台面,也成功挽救了大周,但是许多人事发展到如今,都已经彻底失控了!
卢梁对此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眉宇间隐隐露出几分怅然。
老花头儿自己认了老,服了输,也表现出了对年轻人的十足信任,好像一切都挺淡然。实则卢梁心中清楚,这老哥哥比谁都要强,从来也不肯服输,否则他又何必一定要活到这把的年纪?
卢梁很明白,花老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他很清楚,以陆鸿的性格,会做出甚么样的决定,他相信陆鸿不会让他失望……
因为卢梁自己也是这么个想法!
所以他们虽说不想干涉,其实依旧在掌控着局面……
就在两位老人静等着陆鸿说出那句话时,陆鸿却摇了摇头,道:“那么就随他们去罢……我现在甚么都不想管!”
两人没想到,所以都怔了一怔。
说实话,陆鸿有些生气。
这两位他尊重的长辈,他们的表现让他有些失望……
他忽然很厌倦这种机关算尽的政治争斗,他想远离这些,最好离开神都,回到上河村去,静静地过他的生活。
可是这些人,这些事,总是在缠绕着他,让他不得脱身!
就像他本该昨夜便回到南郊的庄子去休憩的,可依旧被花二爷的去逝绊住了脚,他走不脱……
现在他依然无法避开这些扑面而来的麻烦,但是他可以选择任性一回——至少在这小屋里,他想说两句赌气的话!
他明明知道,一旦自己走出这积善坊,该
做的事情依旧要做,这跟宿命甚么的东西无关,他也不想去争抢些甚么,他要去做,或者说不得不去做,只是因为他有这个责任……
他要为那些跟随他的人,相信他的人,以及需要他的人负责!
尽管这些责任太重,每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受伤、暴病、再受伤、不断地受伤……
花老太爷默然,这位老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他那苍老的心灵,忽然感到有些内疚。
卢梁却仿佛是铁石心肠,板着脸道:“小陆,你知道自己该做甚么,莫忘了你神机牌上的谶词!”
陆鸿颓然说道:“是,老师。”
然后站起来两边下拜,轻轻咳嗽着退出了门去。
等到陆鸿的身影消失在院中,花老太爷才开口说道:“继先,你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了?”
“若非如此,怎能担纲将军的重任?”卢梁淡淡地说,“本门过往的将军们,哪一位不是真正扭转乾坤的英雄?”
花老太爷笑了笑,摇头道:“你自己!”
卢梁也笑了:“我只是最不成器的一个罢了……”
……
……
陆鸿不住地咳嗽着,向赶来迎接的花大爷略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过多理会。
他连老师和花老太爷都甩了脸色,哪里还需要在意花大爷的感受!
他想尽快离开这座宅院,花家这座积淀沉厚、底蕴深湛的豪门,外表虽然富丽堂皇,兼而森严大气,可是内里仍旧摆脱不了腐朽教条的束缚。
在这种满是行止规矩的环境当中,他便愈发觉得压抑。
他虽然脚步有些虚浮,但是他走得更快了。
花大爷瞧出了他的脾气劲儿,便没敢追上去啰嗦,愣愣地站在院堂当心,转眼向老太爷所住的方向望了两眼,忍不住摇头叹息。
至于花大爷是如何瞧出陆鸿的气性的,其实并没有什么玄妙莫测的心理学技艺,而是陆鸿的脸上几乎就写着两个字:恼火!
所以他一走进大门正院,打门边耳房中走出来的胡小五便奇怪地问:“这是谁给你气受了?”
陆鸿道:“全天下都给我气受!”
“瞧,我可没气你!”胡小五道,“嫂子叫人来问,中午去不去庄子里吃饭,去的话咱们立马走,不去我得紧着派人去回话。”
陆鸿停了脚步,想了一会儿,说道:“还是不去了,心情不好,没的见了面给人添堵。”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胡小五嘟囔道:“爱去不去!”说着向小金子和张冲使了个眼色,三人便悄没声息地跟了上去。
积善坊到修业坊的路途并不多远,四人前后脚没一会儿便到了大直巷口。
可是此时的巷子中,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这个人小金子和张冲都不曾见过,胡小五却认得,他姓武!
那人曾经在龙门城的军营之中拜会过陆鸿一次,不过吃了个闭门羹。
因为此人一身风度不俗,在彷徨无助之中仍然表现的知趣守礼,因此胡小五对他印象很深,还曾经要求陆鸿从道义的角度出发,对他施以援手……
陆鸿当然也瞧
见了那人,从他转进大直巷的第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让他颇有好感的背影。
他知道那个人姓武,也能猜到他是甚么来意,但是他依旧没打算与那人见面。
所以他没有任何表示,便推开陆府的大门,在莫管家和门子的服侍下,接了热毛巾擦脸。
既然你这么知趣,那随后便该走了罢!
陆鸿想着。
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不见!
所以那个人应该走了。
按道理说是这样的,从上回的经验来看,也该如此。
可惜这次,陆鸿显然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那个人一直到下午都没有挪动半分。
还是胡小五先看不下去了,在晌午过了一个时辰的时候,他已经从门缝里伸出脑袋瞧了四次。
当然,每一次瞧见的景象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可绝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但是眼前那位,让他不由得便激起了义愤之心。
他在第四次瞧完之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冲到陆鸿所在的暖阁之中,冲着瞧书的陆鸿叫道:“鸿哥,他还在大直巷,你就不管管?”
陆鸿道:“大直巷又不是我家的,他爱站着,我怎么管?”
“屁,我是说管管他的事!”胡小五生气地说。
陆鸿放下书卷,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叫他进来。”
“呃?”
胡小五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回他走了,说明他这个人还算君子,而且事情必定没到无法挽救的地步。这次他没走,不是因为他突然变成了小人,而是他的事情自己救不了,也承受不了。”陆鸿喝了口茶说,“我想先听听故事。”
不一会儿那人就来了。
他姓武,叫武孝宜,先圣文帝的孙辈,封同川郡王。
“上次你走了。”陆鸿看着他说。
武孝宜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是在问:这次你为甚么没走?
他平静地说:“上次事情还有余地,这次已是生死攸关。”
陆鸿瞧了胡小五一眼,好像在说:看啊,我说的半点儿不错!
胡小五仿佛比他还急,帮着问道:“武郡王,您有甚么事尽管说说看。”
武孝宜侧身向他点了点头,却抿着嘴巴,并没有“说说看”的意思。
说说看的意思,就是先说出来试探试探。
他要说的事情,陆帅心知肚明,因此不必多说;而且自打他来到这大直巷中,陆帅瞧见他第一眼起,心中便肯定有了计较,因此也不需要“说说看”。
陆帅肯叫他进来朝面,他便已经有了七分把握,假如陆帅再请他坐下,那便有了八分。
“请坐。”陆鸿道。
武孝宜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掀起袍角便往蒲团上坐了下去。
可是等到他膝盖屈到半空,却听陆鸿接着说道:“你的事,我帮不了。”
武孝宜愣住了,脚踝和腰杆松了劲,膝盖便重重地磕在了蒲团之上。
他整个人都微微一颤。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在肚里算计我!”陆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