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山,落日的余晖像是缱绻不散的呢喃,萦绕在人的身旁,温柔地诉说,尽情地播撒着它的余温。
将军的刀斜倚在杉树边,将军站立在刀旁。
仿佛一座山。
与青霞山成为了同一座山。
融为一体。
胡小五与江庆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疲惫和无奈。
他们并没有因为战争和战争的结果而无奈,他们的无奈,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将军永远都不愿意比其他人更早休息。
而且,他们的将军最近,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平海军自从三月初一正式开拔以来,历经两个多月,大大小小接战十余次,无一胜绩!
是的,无一胜绩。
他们的将军不是江庆,而是陆鸿。
这种结果若是放在从前,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将军,陆鸿,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几乎从来没有真正地失败过。
但是,经历过这十余战的人却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姜炎。
大军出发时是三千人,如今还能坐在青霞山上的,有二千四百人。
这仿佛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姜炎。
但是,对于经历过这十余战的人来说,却又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他们的将军是陆鸿!
此时胡小五再看向陆鸿的时候,恰好一束最朦胧、最温暖的余晖穿过了重重枝桠的阻碍,准确地笼罩在了他的身上,仿佛这光芒从来便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般,如此地浑然一体。
胡小五痴了。
江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痴了。
无数的平海军将士都望了过去,都痴了。
在人群当中,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甲片的赵大成,丢下了手中的干粮,落在了松软的败叶之上,并没有发出多少声响,但是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身体在颤抖,他有一种五体投地的欲望,他想参拜!
这个带着他们打了十几场败仗的将军,非但并没有让他们产生怀疑,甚至恰恰相反,他在所有人的面前再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不仅会打胜仗,也会打败仗。
这个“会”,有两层含义。
第一层是可能、能够。
第二层是通晓其理,并且让事物在自己预设的路线上发展。也就是精通。
把败仗打得恰到好处,打得游刃有余,打得尽得其利,那才是精通。
但是,假如能够直接打胜仗的话,谁又愿意去打败仗?
精通败仗固然需要能力,却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奈。
他们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他们的支援更加几乎为零……
陆鸿依然牢牢地屹立在槐树下,他没有感受到身后的变化,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此时正微闭着双眼,在思考着昨夜的大战。
——三天前那夜的一战,他损失了三百人。
然后他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在逃亡,并且一直逃到了这青霞山上,然后用三天的时间休整。
青霞山已经在沂水流域,它不高,但是胜在群落庞大,姜炎的骑军很难在此展开大
面积的搜索。
此处距离沂山已经很近,只有不到六十里地。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一天的时间,陆鸿就能够从沭河大营之中调集数万精兵,用足够的实力反身与姜炎决一死战!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事实上,他和他的军队,已经在沂山周围游走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游走,其实就是犹豫。
陆鸿不知道该不该上沭河大营调兵,这件事不仅牵扯到他自己,还有他的老师卢梁,还有沭河大营的数万守军,还有断筋蚀骨的人言。
人言可畏!
一个赋闲的将军,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调动数万人?
这个朝廷是怎么了?
这个朝廷的兵制是怎么了?
这个朝廷的军队到底有没有问题?
陆鸿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所以他在犹豫,同时也在寻找着姜炎的致命弱点。
让人惋惜的是,他找不到。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能继续找。
在沂州陷落之前。
这一次除了徐州被攻破得太快以外,一切都好像是丰庆六年那场大战的重演。
南唐的大军主帅虽然从武晏换成了姜炎,但是仍然没能改变攻势受阻、战机贻误的命运。
姜炎虽然是野战之王、南唐军神,但是面对沂州城高大坚实的城墙,以及斗志昂扬、战斗力强悍的邓家军,依然没有更多、更好的办法。
是的,邓家军在两个月前就果断放弃了残破不堪的徐州城,直接退守到了沂州。
而沂州所属的青州都督府也随即发出李督的钧令:沂州一切军民悉听邓锦调遣!
这恐怕是沂州能够坚守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于是姜炎久攻不下,便只得采取了前年武晏同样的做法,对于沂州围而不攻,亲率偏师绕过沂州向北打开通道。
实际上青州都督府的兵力此时已经陷入了一个极度空虚的境地,因为再也没有青州行营坐镇,因为朝廷为了内耗,为了平衡,为了防备李毅的别有用心,根本还没来得及准备,或者说根本没打算过给青州派兵。
好在他们早早留了一个最强的后手——陆鸿与平海军。
现在,这记后手的效果已经展露无遗。
而陆鸿也显然完美地领会了中枢的意思,两个半月来带着兵马游走、骚扰、偷袭、拖延。
青州坚持到了现在,而没有遭到兵祸。
而大周的右路,关中已经陷落了……
陆鸿完全明白,这一场大战的总指挥姜炎,是下了一步多么险峻、多么大胆的棋——南唐大军的主力根本不在青州,而在关中!
南唐此役出动大军四十万,其中八万循丰庆六年故道,由姜炎本人率领,直取青州;另外三十余万则由偏将率领,悍然袭破了长安。
而姜炎的八万大军在沂州受阻之后,则再交一偏将,以六万人围困沂州城,自己再次脱离主力,率领一万余人北上与陆鸿的三千人纠缠至今。
不知为何,此人的战法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初唐扫灭群雄之主,李世民。
也就是有唐以来,神机门的第一位将军……
青霞山上还在沉默着,但是下一刻便会被
打破。
陆鸿还在思索着对付姜炎的办法,但是下一刻便不得不重新考虑全军的退路。
因为下一刻,负责斥候营的陈三流派人来禀报:沂州失守,邓老将军率领残部退往青州;另外,右路军那边,禁军神武卫三万以及河南道征发府兵八万、团练兵六万,共计十七万大军,在华阳道与南唐左路军大战败北,朝廷计划从神都撤退,也有可能直接迁都……
沂州的失守是因为姜炎趁着击退平海军的间隙,转身率军亲自攻打,一日而破。
而朝廷之所以有撤出神都、甚至迁都的想法,是因为军心已失,而失去军心的原因,是那败北的十七万大军的领军统帅,是裴征……
这个天下兵道,独占其半的神话,终于陨落。
裴征的兵败,其意义绝不仅仅是一场军事行动的失败,他是整个大周军方的主心骨,是所有周军将士的旗帜!
如今,随着这一代神将的惨败,大周已经不可逆转地失去了最重要的士气和军心。
“派裴老帅领兵是谁的主意?”陆鸿冷冷地向那名斥候问道。
“据说是御史中丞戴猛一力主张……”
“……此人当斩!”
陆鸿深深地望着遥远的西方,语气中满是寒意。
“裴老帅在四月初六出兵,在朝邑击溃敌军先锋四万,于四月十二再斩敌军一万五千于郑县。后来因为敌军势大,率军退守风陵渡,接连击退敌军四次强攻。”
那斥候清晰的话语回荡在青霞山上,没有人开口询问,也没有人喝彩叫好,因为谁都知道,所有的变故还在后面。
于是那名斥候紧接着说道:“四月十八,戴猛弹劾裴老帅怯战,龟缩不前,涨敌之气焰,弃长安于不顾。临泉王与龙武卫大将军王睿复议,圣君为平众议,下诏裴老帅出击,务必在一个月内收复长安。”
“四月廿日,圣君再度下诏催促大军前行,四月廿二,三度下诏。”
“四月廿五,裴老帅含泪弃风陵关,出兵华阳。四月卅日,于华阳遭遇伏击,收尾难顾,全军覆没。”
斥候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冷酷,甚至丝毫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将军情完整而客观地传递给自己的将军,然后等待着将军的决断。
陆鸿没有再说话,他能够想象,裴老帅在得到那三次诏令时,是怎样的愤怒,是怎样的不甘与不解!
但凡有点历史教训和军事经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坚守风陵渡、依河押关,面对汹汹之敌,搓敌锐气,稳守反击,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朝廷依然做出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
那位曾经让所有人眼前一亮,继而报以极大希望的丰庆帝,犯下了一个赵孝成王式的可怕错误……
一位年届八十四岁的老帅,晚节不保。
大周朝廷,风雨飘摇。
陆鸿望着渐渐冷下去的天色,心中的惋惜与悲痛无以复加。
他忽然拾起身边的宝刀,身手轻轻向后一招:“出发,前往沭河大营!”
(之所以起了这么一个章节名,是因为本章出现了四位将军,陆鸿、姜炎、李世民、裴征。两位现在式,两位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