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芝居然罕见地表现出了几分恐慌,他睁大了眼睛,嗫嚅了两声,终于定住心神说道:“诚如劲松所说,如今情势诡谲,你暂避……”
“为甚么!!!”陆鸿忽然冲他大吼一声,拳头捏得嘎巴直响!
地上的汤柏给他唬得魂飞魄散,当即松了他的衣摆,一屁股瘫软在地。
就在崔景芝仓惶后退,再也拿捏不住的当口,忽听上首一个清脆的女声喝道:“见渔!你莫误解了崔相的一片好心!”
陆鸿忽然冷笑起来,指着崔景芝和说话的广平,寒声道:“好心?你们以为我是为我自己而怒?”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倍,放声嘶吼道,“你们以为我猜不到这是一桩交易!?你们这些人,连着孔良在内,都是满脑子的官道!天下很大,你们的格局却在这神都一隅!鼠目寸光、自毁长城!”
他狂吼了一阵,似乎发泄了几分胸中的怒火,好似喷薄这赤炎的双目也渐渐冷清下来。
他指着崔景芝道:“崔相,你们不要我在安东可以,但是请你马上,立刻,派一位大将过去接手——大将!”他喘着粗气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脑子却在飞速地转动着,“司马巽太远了,派花源去!他使不动扶吐瀚跟贺高,但是陈森和郑新、吴卫这几个老后军能听他的——能撑一时是一时!”
崔景芝此时已经完全忘了害怕了,他也在急速地消化着陆鸿看似癫狂而毫无逻辑的话语,半晌才愕然叫道:“你是说,安东有变?”
陆鸿根本没搭理他,而是似乎在思考着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众人在看似漫长的寂静之中等了一会儿,忽然见他抬起头来,冲着崔景芝便问:“北方的密探从得到消息,到传信回来,需要多久?”
崔景芝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地答道:“约莫六七日……”顿了顿,他又问,“你到底是甚么意思?”
陆鸿双眉一轩,瞪着他道:“你们还好意思问我?老汤,你先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把我卖了?是不是和临泉王那混蛋达成了甚么交易!”
汤柏满是肥肉的腮帮子一阵颤抖,探询的目光从崔景芝的身上转到了广平的所在。
崔相尚未发表意见,却听广平再度开口了:“你猜不错,圣君答应他让你赋闲,换取临泉王一派力保太子……”
陆鸿冷笑一声:“其实大家都是掩耳盗钟罢了。圣君意在拖延时间,使了个弃车保帅的缓兵之计,太子则委曲求全配合演戏;而临泉王则将计就计,按下锋芒,先除了我这个心头大患。是不是?”
广平一排皓齿轻轻地咬着下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虽然被自己猜了个十成十,但是陆鸿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着确实是在两权交锋之中,胜负手来临之前最好的一次缓冲……
但是,这仅限于内部斗争!
“刚刚两胡传来的消息,虽然还猜不到是甚么内容,但是可以想见,绝对与我被调离安东有关!假如我这趟不回神都,那么朝廷是不是也会派使者前去传召?”
广平神色黯然,垂首道:“是的,已经在路上了……”
陆鸿听了喟然长叹,满腔之中尽是吐不尽、驱不散的悔恨之情。
“你们都中计了……”陆鸿颓然摇头。
他刚与临泉王交手过好几个回合,深知此人手段的狡猾刁钻之处,绝对已经跳出了政治*斗争固有的范畴!
那种阴谋诡谲之处,已经超脱了崔景芝等人的思维定式——这些人搞政治*斗争和权谋手段绝对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但是遇到这种不按常规套路出手的阴谋家,便好像他自己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摆布,还自以为得计……
临泉王身边,必然有一个新晋的出谋划策之人!
“是,临泉王府前两个月新来了一位幕僚。”广平证实了他的猜想,“叫做穆海,听说年纪不小了,做过几任县尉,一直不甚得志,不知如何竟攀到了临泉王府,还颇受荣宠。”
陆鸿悚然一惊,当即想到了那日在岩州南市遇到的穆老人!
原来此人就是在临泉王府运筹帷幄的人物,怪不得如此不同寻常……
当日还以为此人只是神都庞家当中的一号人物,没想到竟是临泉王的智囊!
怪不得自己在应付庞家和萧婉的事情上处处掣肘,此人竟然身在安东,就近指挥,那一场输得也算不枉了。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想,临泉王如此重视萧婉,也就是重视契丹,结合时间的推移与不久前的密探急报,陆鸿大概已经可以想出,契丹时隔一年多,再次主动向大周出兵,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情了!
而且,他们的突破口,很可能就是百废待兴的安东……
“崔相,快让花源连夜启程,半天耽搁不得!沭河大营的皮休,以及安西的司马巽、单于都护府韩清,都要通知戒备!”陆鸿再次催促着。
崔景芝深深地皱着眉头,他再怎么说也在大周朝廷呼风唤雨十余载了,此时被一个后生接连叱吼、下令,搅得他又烦又乱!
加上刚才自己的失态,顿时一股执拗愤懑的心情喷涌上来,哼了一声说道:“你好生休养便是,朝廷大事自有圣君与宰相们处断!”
“你……”陆鸿愕然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向广平一拱手,转身便怒气冲冲地推门出了宴厅。
身后的汤柏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着,并且很快便追了出来。
“见渔,你慢着些,我送送你。”汤柏来不及穿鞋,只好踩着鞋跟踢笈着一路追到陆鸿身后。
陆鸿眼角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汤劲松,你怎么也这样糊涂!”
汤柏难为情地一笑,说道:“为了一个‘正统’,和维护国本,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早已算是‘糊涂透顶’!”他见陆鸿没有跟他一拍两散的意思,略略放了几分心。
陆鸿听他这么说,便顿住了脚步,刚才心中对崔景芝的气愤、对汤柏和广平的怨怼,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或许自己所持的观点才是正确的,或许他们的做法将会导致这个国家遭到严重的打击,但是这些人依然有可敬的一面!
他们在国家与自身的前途安危之间,毅然选择了前者,这不得不让他感到敬重!
“临泉王现在的势力到底发展到甚么程度了?”陆鸿问出了这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中枢除了政事堂、门下省,以及户部、兵部,其他基本上都……”汤柏苦闷地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为甚么,
仿佛是一夜之间……外镇和道州,除了安东、安西、单于、青州都督府以及京畿道这几个地方,别的要么是拿不准心思,要么就明确听临泉王的摆布了!”
“这怎么可能?”陆鸿失声叫道。纵观中国数千年的历史,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诡异的事情!
不用说,又是那个穆海的手笔!
这人到底是甚么来头,行事非但犀利诡谲,而且天马行空、无迹可寻……
陆鸿猛然想到一个极大的可能性!
“现在计税房是个甚么光景?”陆鸿忽然问道。
汤柏疑惑地摇头道:“尚且不知,这种小衙门只有在授职观察使、带使持节的非常时期才有威风,平日里没甚么人关注他们。”
“果然是另辟蹊径啊!”陆鸿眯起了双眼,“计税房掌握着全国所有的税收和财政,包括官家的一应收支巨细。我想,至今未曾投靠临泉王的,大概都是些洁身自好,绝无贪腐的同僚罢?”
汤柏眼睛一亮,仿佛豁然开朗,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就是!不过青州都督府好像……好像和洁身自好沾不上边儿罢……”
陆鸿苦笑着说:“李督那种人,你就算拿准了他千八百条把柄,又有何用?”
“那倒是!”汤柏深以为然。
不过两人出于种种原因,都没有把心中对李毅的评价说出口:一不怕事儿,二不要脸……
因此没人能拿的住他。
至此一来,陆鸿总算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临泉王掌控了计税房,计税房因为“带使持节可斩都督”这种畸形的权力所带来的曾经的荣光快感,不仅为这个国家掌控了大量的税务数据,也为他们自身的利益而掌握了所有官员的财务秘密!
原因很简单,只要他们再等到“带使持节”的那一天,就可以凭借他们手中掌握的材料和把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重新掀起一场清贪扫腐的光辉事业……
这个小衙门,就是因为有着如此可怕又畸形的理想,而成为了别人的手中之刃。
临泉王便利用计税房掌握了朝中百官的把柄,以此为要挟,使得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归顺于己,这才能导致汤柏所说的,“仿佛是一夜之间”……
当然了,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对与不对也始终是个未知数。
谁知道,就在他刚刚分析完毕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苍劲的声音:“你说得一点没错!”
陆鸿和汤柏回头望去,只见崔景芝与广平,不知何时已并肩走了出来。
“计税房虽然是政事堂‘四房’之一,不过一向是由皇帝直接任命管理。”崔景芝说道,“但是,这次圣君之所以没有对计税房下手……”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一般,“是因为圣君本人也有把柄在手……”
陆鸿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不想去追问甚么皇帝的把柄,他现在只想离开神都,离开这个曾经令他无限向往、无限热爱,此时却无限厌倦的地方!
就在他转过身刚刚拔步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广平在后说道:“刚才母亲派人传信回来,说契丹与奚在草原上正式合并,并且建立汗国,向南唐上表称臣!而国王,据说是一个汉人,叫做李嗣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