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了一段,刚刚转过一条街巷,前方一个酒楼中突然冲出来一名掌柜打扮的人,拉着朱胤便叫道:“大当家,果真是您老人家!”
这人脸圆肚肥,说话时一双小眼中既焦急又欣喜,仿佛是一个遇到了极大困难的人,突然找到救星一般。
朱胤被他拽着衣袖,眉头微微一皱,刚刚想要甩脱,却又忍了下来。他强行按捺住脾性,略带了几分不满的口吻说:“是我,到底出甚么事了?”
他见这掌柜的神情,便知有事,加上对方的目光一直往店里头瞟,心里便估摸着,怕是店子里出事了。
面前这人他倒认得,过去是在淄州他名下的一间酒楼里当二掌柜,能力也就平平,因为安东这边大面积撒网,正是急缺人手的时候,便将此人调了过来应付场子。
说起来,他偌大的朱氏商号和安东都护府的情况颇有相似之处。
两家现阶段可以说都在创业守业、大铺摊子,因此都不得不面临两个极为重大的问题:缺人才,缺钱财。
其中人才尤为关键,可以说是重中之重!
钱这种东西,此处没有可以上别处腾挪,而且今日勒紧腰带花出去三分,明日便能收回四分,只要市面仍然在流转着,总是有办法弄到手。
但是人才却等不及现生,况且即便生出来就能干活儿,也得等着怀胎十月不是?
等到十个月以后,黄花菜都凉了!
正因着这种人才十分紧张的情况,朱大东家便只能先派一些二三流的脚色到安东来。
没办法,他不能撂下中原的老本,把精锐都填到安东来!
安东这边可以由得这些人犯错儿、并在犯错之中长进,因为朱氏在此绝无对手。
但是中原那边,除了庞家这个劲敌之外,还有关中和陇西等几个商会,都对他的崛起虎视眈眈,半分也疏忽不得。
饶是如此,他也已经不得不放慢了在中原扩张的脚步,改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策略了……
因此上,朱大当家对安东这批人不中意的多,瞧得上的少——仿佛眼前这个郝掌柜,虽然四十多岁的人了,除了嘴皮子还利索点儿,做生意还是嫩得很。
不过说来也可以理解,毕竟这郝掌柜从商的时间也不长,也就半年的时间。
这人从前不是做买卖的,而是管着驿站的驿丞……
他问那郝掌柜出了甚么事,岂料对方根本没做理会,而是把两只眼睛瞧得直愣愣的,盯在前面的陆鸿身上打量。
朱胤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刚刚才好转了一点儿的心情立即又沉入谷底,当即严声喝道:“不得无礼!”
郝掌柜身子一颤,总算从怔忪当中回过神来,指着陆鸿迟疑地说道:“这位相公,咱们怕是相过面儿?”
朱胤铁青着脸,正要发作,却见陆副都护忽然笑道:“怎么,郝驿丞,另谋了高就,便贵人多忘事,不认得区区在下了?”
郝掌柜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两眼瞪得好似铜铃一般,不可置信地指着他说:“您大人莫不是……平海军的那位大将军?”
此时陆鸿也穿着便装,浑身除了一套直板板的棉裤加上最新的“短款”棉袍,便在外罩了一件藏青色的厚实长衫,除了脚底下踏的一双鹿皮靴还能略略显出的不同寻常的身份外,旁的行头半点儿也不出奇。
因此时隔如此之久,这郝驿
丞还能认出他来,也算是不易了。
说起来,这郝驿丞也就是当日陆鸿从神都赴任平海军,在章丘歇脚时,那个蒲姑驿的驿丞郝年,外号叫做“耗子”的那位。
当时陆鸿恰好在被萧婉的驮队引起了注意,这郝驿丞还曾奉他的命令,一路往神都去打听过这支驮队的行程,也着实吃了不少辛苦……
只是没想到,今日却在安东遇见了他,还改头换面,成了朱氏的一名掌柜。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了!
“呵呵,是我,不过我现在不在平海军做事了,跑到安东来混日子。”陆鸿笑呵呵地说,他乍见故人,心情也随之开朗了些,随口便开了个玩笑。
一旁的朱胤见他二人一个是天边的人物,一个是地上的贱民,居然相识,不禁大为讶异。
他与白三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便再叱喝那郝掌柜了。
郝年听闻陆鸿这么个说法,以为他犯事儿吃了官司,暂时赋闲了。
也正常嘛,这年轻人带兵的架势霸气是霸气,不过脾气太冲了些,见风就是雨的,当年为了一支驮队把大伙儿都折腾得够呛,原是容易犯事儿……
他便点了点头,好言安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就好似你老哥我,树挪死人挪活,不也做了掌柜,比原先风光多啦!你又认得咱们大东家,那可是顶了天的机缘,还愁没事做吗?”
他刚才还大人长大人短的,如今却要做人老哥了,顺带着给朱胤也拍了一记马屁。
谁知道这一记马屁是真正拍到了马脸上,拍得朱胤胆战心惊、很是尴尬,这下可在陆大人面前丢了大丑了!
“他妈的!”朱胤心里恨恨地想,“你还人挪活,还风光?明天让你滚回家种田去!”
好在陆鸿倒没表现出甚么不高兴的神色来,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着摇了摇头。
那郝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你老哥家姐夫姓周,原先在淄州最大的一间酒楼做大掌柜,也是朱氏的生意,你约莫听说过,约莫不曾听说。后来我这姐夫被调到了当时的业态城,等朝廷一平了辽东,你老哥便又跟着姐夫过来了……”
闹了半天,原来都是老朋友!
“哦,周掌柜啊,我也认得,前头给朝廷平辽立下不小的功哩!听说升了职位,在岩州做大管事了?”陆鸿瞧了朱胤一眼,满眼戏谑的神色。
朱大东家干笑两声,点了点头,表情颇不自然,其实内心早已经恨得牙根痒痒了!
他赶忙打断了越聊越兴起的郝年,不满地问:“方才店里没事?”
郝年听了大东家问话,突然“哎呦”一声喊,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叫道:“正要分说这事哩!店里来了点子,瞧上去不像个善茬……”
朱胤听了眉头大皱,险些没气出病来,十分不快地斥道:“甚么‘点子’、‘点子’的,咱们正经做生意,怎么说黑话?!”
娘的,今日恐怕是八字犯冲,遇见这个瘟神,害他在大人面前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陆鸿也一时沉默下来,郝年这德行,忽然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赵四。
他一言不发地当先便走,往那出了事情的酒楼迈步走去。
朱胤和白三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随到那酒楼里。
一进酒楼的大门,便显见的气氛有异。
只见七八个伙计厨子
模样的人,围着一桌衣饰华丽的客人。
那桌客人当中,有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大喇喇地坐在当中。
他的左手边一位五六十岁,看上去十分饱学的老者,青袍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过这人微眯的双眼之中好像蕴藏着一股阴寒的光芒,只要给他扫过一眼,便叫人浑身大起鸡皮疙瘩。
那华服青年的右手边,则是一位大腹便便,气派十足的中年。虽然他一身便服,瞧不出身份,不过陆鸿和朱胤一眼便瞧出,此人必是官宦之流的脚色!
就拿陆鸿后来的话说:此人隔着两张桌子,都能闻到他身上陈年发酵过的酸腐味儿——那是大周官场的味道!
陆鸿随便使了个眼色,便找了个清净的位子坐下。
没错儿,他只是来瞧热闹的……
这三人的奇怪组合不由得让朱胤提了两分小心,特别是他已经约莫猜到了那青年的身份——那小子的眉宇之间,和神都庞家的当主庞元让倒有七分相似,多半便是庞家的子嗣。
那青年见了他进来,也是一惊,连忙满脸堆笑着站起来拱手:“朱叔叔,小侄庞冠,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得见尊面,实在幸会!”
果然是庞家的小子!
朱胤心中不免惊疑,表面上却沉着似水,只将目光左右扫了一眼。
陆鸿面色如旧,接了郝年奉上的茶汤,啜了一口,闭起眼似乎在用心品味一般,着实露出几分陶醉之色。
此时那青年左右手都已站了起来,左边那老先生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作表示;右边那位十分气派的中年却笑眯眯地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原来这位就是朝散郎朱大当家,幸会。”
此人以朱胤的官身称呼,其身份自然表露无遗了。
朱胤扬手不打笑面人,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个礼,说道:“幸会。”随即转向那庞冠,笑了笑说,“原来是元让兄的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只是你如何认得我?”
至于那老先生,他根本连眼色也没给,朱大当家本有的狂傲此时便表露无遗!
那青年的眼光往那老先生身上一瞥,恍若无事一般笑道:“六年前的秋天,在神都魏风楼,有幸见识过叔叔风采。不过侄儿是小字辈,跟在大人们的后头长见识,原是不怎么起眼,叔叔没留意到,也是有的。”
他这么一说,朱胤便想起来了。
那年他还在齐鲁一隅和人一较长短,并且刚刚抢下登州的地盘,正是井底之蛙春风得意的时候,却被庞家派人来请了去。
地点就在神都魏风楼,不仅是他,包括河北、关中、陇西、河西等等各大商会有头有脸的都到齐了!
当时庞家提议联合周唐两国各大商会、商号,成立一个总盟,反正意思就是要天下商家同气连枝,争取更大的权益。
当然了,朱胤当年没跟着掺和,甩甩袖子便走了,最后的结果,听说也是不了了之……
“那么贤侄不辞辛苦,远来安东,却又所为何事?”朱胤试探着问了一句。
谁知那庞冠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将手一摊,说道:“也没甚么,来开铺面做买卖。今后在安东这片,还需多多仰仗叔叔及朱氏哩!”
他一言刚罢,酒楼中的诸人连同郝年、白三在内,脸色都是一变。
唯有陆鸿依然优哉游哉,朱胤依旧沉着似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