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突如其来的大风很快就止息了下来,它并没有给青龙港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它的唯一成绩或许就是——日本来的近江丸侧翻并沉没了……
虽然朱氏商号的船只已经尽力营救,但是只救上一个三十来岁、名字叫做长谷川翔太的浪人,他是闭气趴在船底才躲过了一劫,近江丸上其他十几名船员就没他这么幸运,也没有这份能耐,已经悉数被浪涛吞没,而无踪迹了。
既然大风已经停了,陆鸿一行人便上了早早预定好的船,出海向平州进发。
这一趟小五子他们因为有各自的事情,并没有跟来,陆鸿给他们几个都放了十天的假,已经分别通知到了胡小五和王正,小金子则留在胡家养伤。
至于三流子,陆鸿想到他就来气!
这家伙自个儿在坝集还不县城里溜达,完全找不到踪影,陆鸿已经下令罚了个半个月的薪俸,至于用不用再罚军棍,那要看他到时候心情如何,还有陈三流自己的认罪态度!
这艘海船是朱氏商号往北地贩运白酒的,要在安东停两站,一站平州,一站都里镇。
安东都护府所辖地区被营州分作两部,一大部是原高句丽人之境,东面和北面都在至渤海国的笼罩之下,其中北面南苏州与渤海国、契丹分别交界;东南至新罗,以浿水(音:配水,即大同江)为界;西与营州相邻;南面临海。
另一部就是都护府治所平州,在营州以西。
孔良在平州下船,径至都护府,而陆鸿则跟船一直向东,去往积利州都里镇,他们这一趟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在这片高句丽旧地便装视察,以便眼见为实,初步了解个大概民情。
因为自从前唐平定高句丽置安东都护府以来,虽然一直在此地大兴教化,却一直未能尽服人心,一百多年来安东地区一直暴乱不断。
年初就是因为安东情势紧张,丰庆帝才紧急派遣神机将军卢梁火速前往镇压,虽然以卢大帅的手段,在到达安东不足一个月之内,便迅速压下了暴乱,但是很显然并没有从根本上解除这块土地上充斥着的矛盾。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稳定因素,今年的扫北大战并没有从安东调动一兵一卒,甚至从中原抽调了一万府兵,由花源率领着驻扎在安东最北的南苏州城,来增加安东地区的守备。
这也从侧面导致龙武卫的进攻方向单一,被敌人轻易布置,层层退守、拉长战线,而最终导致了大面积的失利。
虽然后来因为陆鸿率领偏师的介入,最终的结果算得上是差强人意,但是其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也是不争的事实——安东不稳,大周就无法放手一搏,对两胡形成彻底的打击!
所以这次离京之前,汤柏送他到十里亭时,曾经拖住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个多时辰,明里暗里都提醒着陆鸿:这次去不是让你打仗的,要把整个安东稳住!
不管用甚么办法,安抚也好、镇压也好,哪怕杀一批人哩,不拘几千几万——只要能让安东保住五年平定,就算完成任务;保十年,就是大功一件!
而且他还明确指出,朝廷不需要安东能够在短时间内达到人人知礼守节,也
不用处处路不拾遗,甚至不要求安东能够向朝廷缴上赋税,不仅如此,还会从中原调拨资源给他填一部分窟窿,一切的终极目标就是一个字:稳!
陆鸿给他说的心惊肉跳,这才知道当初这个汤胖子在陆府跟他吹的安东如何如何,就差改都护府为都督府了,全是诓骗他去跳火坑的狗屁话!
——一个连赋税都收不上来的刁悍地方,可见朝廷的政令在此地已经崩坏到甚么程度了,还想改都督府?
他还记得那天在十里亭,自己差点没把汤胖子臭揍一顿!
等他气消了之后,才想起来质问汤柏:“我他娘的还奇怪哩,这样好的差事怎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你这样紧张,是不是当初你推荐的我?”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实在是错怪人家了,因为汤柏的回答让他始料未及:是临泉王一力保举你的!
想到这个临泉王,陆鸿就不得不长叹一口气,这他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就因为张如镜那小子砍了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自己就成了别个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更加让他难以明白的是,到底是甚么人将他杀了王灿这种消息传给李密源听的?
要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张如镜和那教坊女不用说了,再有就是他自己、六乘驿那个已经被陈州王收买了的驿丁麻六儿、陈州王和陈石,难道说还有别的目击者?
这一趟临泉王硬生生把他塞进安东,目的不用说,很明显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王睿虽然一直没有大肆追查自己儿子的死因,但是这次既然知道了他这个“凶手”,那肯定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想想罢,一个朝廷治理了上百年都没扳过来的地方,让他一个毫无地方行政经验的人去维稳,这不是开玩笑吗?
而且这临泉王的理由也很有意思:陆小将军在平海军治理有方,纵观其治军施政之术,颇有可取之处,实乃天赋异禀也!
禀你个奶奶的头!
平海军万把亩田他还是靠着洪成才盘活了的,好嘛,到了别个嘴里就变成“治军施政之术,颇有可取之处”了。
当然了,这些事他还没告诉孔良,这家伙从平州港上岸的时候,还兴兴头头地与他道别,说先到都护府衙门一步,给他把门路摸清了去……
陆鸿送他的时候一脸怜悯之色,这家伙,估计到时门路没摸清,自己就要先跑路了!
他开始理解为甚么当初汤柏要在陆府画个大饼诓他,其实汤柏诓的不是自己,而是孔良……
老孔如果知道安东现在是这样一个烂摊子,估计他宁愿回去做妫州刺史,也不肯来背这口黑锅。汤胖子这是强行把孔良连带他背后的清河崔氏拉下水,给自己找了个垫背的……
陆鸿坐在船上苦笑摇头,这个汤柏,也不知自己给他施了甚么恩惠,实在是太够义气了!
他若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跑来上任的话,估计不出仨月,就要被撕成碎片。现在好了,有孔良的帮忙,和清河崔氏的鼎力相助,还有崔家大佬、当朝宰相崔景芝给他们撑腰,总算是帮他分担了一大部分压力。
但是汤柏自己可就一下子得罪了临泉王和清河崔氏两大势力!
看来汤胖子最近在朝廷里可不好过了……
这时陆鸿听到船舱里一串沉稳而坚实的脚步声响,他听出来是洪成到了,便起身打开自己这间的小门。
洪成站在门外举着手,正要往门上敲,却见那薄薄的一层木板吱呀一声已然开了,陆鸿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向陆鸿点点头,说道:“我那边有些儿气闷,想找你说说话。”
陆鸿见他神色凝重,隐约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将他让了进来,伸手往床板上一指:“洪叔,您将就。”说着沏了一杯凉茶,送到洪成的手上。
洪成在床尾坐了下来,手里捧着茶杯,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才问过船头儿了,听说积利州那边民风十分闭塞,而且百姓积弱穷困,有私田着十不足一,大部分土地和财力都掌握在几个贵族地主手里……”他摇了摇头,“这有点儿难办啊。”
陆鸿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神色肃穆地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个难题,小侄既然把您请来了,有些事便不能瞒着,您有甚么想问的就尽管问罢。”
洪成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告诉我,安东这边究竟是甚么光景,朝廷到底是个甚么章程,你又有甚么想法?”
他不愧是老于案牍的政治能手,一眼就瞧出了事情的本质,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也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
陆鸿仔细斟酌了一遍辞句,这才答道:“安东的问题很复杂,我知道的也有限。基本上就像您说的那样,这地方不服王道,说难听点就是个蛮夷之地,到现在朝廷的文书里都称安东土人为‘夷民’!朝廷的想法就是用尽一切手段要将安东弹压下去,赏也好,罚也好,抚也好,镇也好,反正绝对不可动摇根本,能够平平稳稳地过渡五年十年,就算大功告成……”
他轻轻叹了一声,接着说:“我的想法,还是在青龙港向您说的,推行教化,依照朝廷的均田制度,重新分配人口和田亩,从根本上将这些夷民归化过来!”
洪成眼睛一亮,他不禁坐直了身子,抬起头直视着陆鸿,问道:“那这些事该分个甚么先后,通过甚么途径来完成,你有思路没有?”
陆鸿斩钉截铁地说道:“赏罚一体,抚镇并重!先推行教化,再打土豪,等到田亩全部收归国有之后,再行厘定人口发放。”
洪成点了点头,又有些吃不准地道:“你这路子好是好,就是恐怕引发激变啊。咱们还不知道那些大地主有多少实力,以安东现在的兵力,既要防守契丹和新罗,又要随时准备镇压抗乱,恐怕是捉襟见肘啊!”
他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担忧的结果说了出来:“万一镇压出了大乱子,契丹或者新罗甚至渤海国趁机出兵的话,安东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万一丢了安东,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陆鸿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这也是朝廷百余年来一直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也没有一个大都护敢这么做。所以我才决定不急着到平州上任,改从都里镇上岸,就是为了先摸一下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