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剿灭了海匪之后,青龙港重新忙碌起来。
腥咸的气息伴着火热的海风,从水面上拂卷而来,碧蓝的大海与天色接成一线,白粼粼的波浪忽闪着刺眼的光芒。
海滩上一漫平沙,掺杂着的细碎贝壳也在阳光下星星点点,不远处十余座黑褐色的木栈桥从码头上成排笔直地伸向海面,连接着一艘艘大大小小落了帆的海船。
栈桥上来来往往的推车驮工,将麻袋与木箱盛装的货物送上货船,然后再从船上卸下销往青州或者中原的外来货。
两位县里派出的税吏带着七八名皂衣仔细地清点着上岸的商货,然后一一登记在册,由商人缴纳完关税之后,再依次放行。
本来码头和港口货仓都是一派和谐,货工低头推车驮送,船工摇旗催行,还有十几个商家管事在岸边挺胸凸腹地指挥监督,几百号人相安无事、有条不紊。
但是没过多久,那两名税吏便与几位商人模样的在栈桥边指手画脚地争吵着甚么,对方那几个家伙无一例外地身材矮小,却穿着宽大的绸缎长袍,看起来倒也有些滑稽。
那七八名皂衣则押着地上的一大堆货物,十几个负责这些货物的驮工被晾在了一边,大眼瞪小眼地等待着事情的进展。
从甲字号仓库边上的小会馆里望去,海边上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尽收眼底。
陆鸿穿着一身正四品军官的绯色半臂袍,坐在正对码头的上首位,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人的争吵。
他的十几个亲兵也都抱着手臂靠墙倚柱地站在门口,嘻嘻哈哈地对那几个矮个儿商人奚落打趣。
陆鸿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向旁边的朱福问道:“朱管事,那些是甚么人?”
那朱福现在统管着青龙港大大小小的仓库,还有自家十几艘海船。
他因为今年在组织资助平海军剿匪的中表现良好,短短几个月间便从一个区区望东楼的管事掌柜一跃之间成为朱氏商号的第三把手,如今在青州商会的圈子当中也是跺一跺脚地皮震三震的一号人物!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或许是因为遭际转变的关系,这朱福浑身气象也提升不少,举手投足之间不再像个办事的下人,而着实有几分大气威严了。
此时他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小会馆里陪着陆鸿说话,既听了上问,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将军的话,那几个是日本商人,想到中原来做买卖,不过朝廷上个月将日本人的商船都禁了,下令三年之内只准咱们的船到日本去,不得放日本一船一货进岸……”
说着好像十分解气一般,看着那几个口沫横飞的日本人哼了一声。
陆鸿奇道:“这是为了甚么?那留学生和遣周使也禁吗?”
朱福一愣,摇头道:“这个倒没听说,明文上的规定是只对船货,留学生要等年后开春才来,国子监都是三月间开学,来早了没用。”他顿了顿,忽然气愤起来,说,“至于为甚么禁他们的船货,是因为四月份的时候,有人举首日本的太野商
会私自从中原收购金沙造的方剂誊抄本回去——您说这不是找死吗?朝廷为此斩了天物寺少卿、寺丞,寺卿和主簿也判了徒一千五百里,私贩誊抄本的商人也在登州港被抓到,就地砍了头。依小人看啊,禁他们三年算轻的,应该派兵过去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知道知道甚么叫做上国之怒!”
陆鸿听他讲用兵打仗说得如此儿戏,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朱福这么说也绝非无的放矢,金沙造是先圣文帝时,朝廷从邢州瓷器匠人袁守石的手中收入天物寺的,别说严禁流传国外,就连大周民间也不得仿制更加无从仿制这种技艺,乃是朝廷独得之秘。
这种金属合器的技艺节省原料,又不减强度,乃是一项极其重要的秘法,陆鸿腰上挂着的象征四品散阶的狮虎佩,就是用金沙造做成,不仅永不锈蚀,寻常刀剑也轻易伤不得分毫。
就连李毅曾经披挂的那件明光铠,也是这种技艺制造,既轻便又牢固,极耐弓矢。因此这种方剂誊抄本根本就是国之利器,流出天物寺已是死罪。
那些私自收购誊抄本的商人,表明上只是贩卖违禁物品,其实本质上是盗取国家机密的间谍行径!
非要说发兵宣战的话,也完全站得住脚。
所以朱福有这种想法便不奇怪了……
不过现在大周四面临敌,水师又分外孱弱,要远渡重洋去打日本,即便能够成功登陆并顺利得胜,那也是得不偿失!
况且,在陆鸿看来,国与国之间的交手有无数种方式,战争是最后也是最无奈的一种,它需要极大的代价,和充满着无数的不可预知性,大周打日本,战胜是应当,战败则国威丧尽、脸面全无!
大国轻易不言兵,也就是这个道理。
朝廷在海外贸易上单方面对日本禁商,则稳妥得多。
至于只禁三年是不是太少,那也要长远考虑,一来要给足教训,二来还得体现上国的胸襟度量,三来必须维护国家威严,想要在这些复杂的因素之间权衡出一个尽善尽美的结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时那几个日本商人约莫是认了栽,都垂头丧气地返回船上,连那批货物也弃在了码头。
陆鸿指着皂衣们看押的十几个木箱,问朱福道:“朱管事,这些日本人送了些甚么货来?”
朱福微微一笑,说道:“倭奴能有甚么好玩意儿,无非是一些漆器、金银器,还有佛像之类的。早年还贩过叫甚么美侬甚么的丝织品,后来发现咱们中国人用的丝绸比他们好得多,既耐用又漂亮,后来他们就只能把这些东西销往渤海国,不知又是个甚么行情。至于金银器这些,因为便宜,还有人愿意买,不过收过来之后基本上都是熔了再炼,日本人造出来的金银成色太差、杂质太多……”
因为陆鸿在旁边的缘故,朱福还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敢过于放肆,平日里他和别的商家谈论起这种事,早都肆意地取笑起来,并且往往极尽挖苦之能事。
过了一会他又气愤愤地说道:
“小日本坏得很,他们拿这些烂东西来换咱们的铜钱,自己却半斤铜矿也不往咱们大周带,他们在甚么关东和四国都有铜矿,但是自己造出来的钱质量成色极差。咱们的载道通宝和丰庆通宝在日本比他们自己的钱还要受欢迎——听说一枚载道通宝能抵十个日本钱……”
陆鸿笑了笑,说道:“日本人是貔貅啊,只进不出?亏得他们的货不值钱,不然像他们这样搞法,还不把咱们大周的铜钱搬空了?”
他本是一句玩笑,谁知道朱福一拍大腿,翘起大拇指说道:“您可说到点子上了,日本人就是抱着这种祸心,等到咱们的铜钱被他们吃尽了,大周的商人就寸步难行,毕竟没有钱,商货便无法流通,到时候大周朝就得瘫痪一半!”
陆鸿惊讶地瞧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管事竟有如此高瞻远瞩的眼界和深入本质的洞察力。
朱福见了他的神色,便知道他是想岔了,连忙摇了摇手,说道:“这可不是小人自个儿想出来的,都是听东家说的。日本人那点儿心思伎俩,瞒得过当官的,却瞒不过咱们东家!”
陆鸿恍然大悟,心想这朱胤难怪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而且对他那份蹴鞠联赛的章程一眼就瞧出了巨大的商机,果然是有本事的人。
这时朱福又再说道:“东家还说了,日本人的小算盘打得是很精的,只要做成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大周拱翻!就是井底之蛙有些异想天开——就算他们把几个岛都卖给咱们,也收不尽大周的铜钱。况且他们吃下的铜钱越多,对自己的冲击就越大,到时候恐怕大周还未亡国,小日本自己先垮了。呵呵……”
陆鸿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大周的载道通宝和丰庆通宝因为技术成熟和铸造精亮,在日本本土是绝对的良币,优势巨大,而他们自己发行的铜钱又毫无竞争力,到时候一旦大周铜钱大量涌入日本,只会对日本自己的经济产生巨大的冲击——一个朝廷如果连自己发行的钱币都要被本土市场淘汰的话,那对自己国家的经济就会彻底丧失掌控能力!
当然了,日本的“朝廷”,也就是平安京里的那帮人,本来也就掌控不了本国的货币发行……
日本钱币质量的参差不齐,甚至全面劣质,一来是铸造技术的落后,二来也和贵族、寺院、地方豪强皆可私自发行货币有关。
自从六十八年前,也就是日本圣武天皇天平十五年,颁布了“垦田永年私财法”以来,大地主因为拥有大量的土地,他们的权势日益强盛,已经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在这种一盘散沙的局面之下,想要以举国之力完成对大周的经济侵蚀,完全就是自取灭亡!
陆鸿仿佛看到日本变成了一块肥肉,一边吸引着大周这头雄狮,一边被一根绳索拉扯着,缓缓向深渊滑行。
至于雄狮会不会蠢到跟着肥肉一块儿跳下山崖,这个暂且无法判断,但是这块肥肉即将摔成肉泥,却是一个可以预见的事实!
而绳索之后的那只手,却又不知是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