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王……
陆鸿一路都在想着这个人,虽然两人见过那么一两回,陈州王给他的印象就是格外的高贵气象,和一见之下便生钦敬之心的风流情致。
这样一个几乎出尘的人物,也终于再度向世界伸出双手了……
当然了,他一早就知道这个陈州王是有野心的,从对方不辞辛劳各处收拢旧部、替他买通驿丁遮掩张如镜杀人的事,都不像是一个甘于清闲的风雅亲王。
他们在景行坊的小院子里几乎坐了一下午,其实并没有聊说些甚么,多数是效庭在讲,他们在听,没有谈论陈州王,也没有提及甫清先生,就是说了一些离别后的琐事。
他为父亲和洪伯父的下狱感到冤屈,为自己在这景行坊里的孤独和冷清向大哥诉苦,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好像又变成了过去那个胆小内向的少年人,在祈求着兄长的安慰和开解。
曾几何时,陆鸿——他的救命恩人和最亲密的大哥,就是他的精神偶像和依靠,也是最能理解他的知己,他对陆鸿总有说不完的话和道不尽的愁恼。
如今好像也是一样,他依然在不厌其烦地倾吐着自己的心事,并且不停地观察着大哥的表情和眼色。
但是又和过去不同,他不再是柔柔弱弱战战兢兢的模样,而是条理清晰自信满满;说完一段话之后也不再询问大哥的意见,而是眉飞色舞地续着下一段演说下去。
陆鸿始终面带着微笑倾听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该为效庭的成长而欢喜,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为他的变化而担忧。
他对自己的事情不必多说,因为效庭基本上都很清楚,甚至因为旁观者清的缘故,有些事情好像比他本人还要更加明白一些。
比如效庭就谨慎地叮嘱过他,要小心王睿,小心庞元让,小心临泉王……
王睿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没有说明这个庞元让是个怎样的脚色,更没有解释为何连一向不问政事的逍遥王爷临泉王也要一并小心……
直到效庭关心过家里的近况之后,陆鸿便告辞了,他没有问效庭为何一直不曾回家看看,他知道这个义弟从来都有着自己的抱负,上河村那片天地太小了,一如对于他们所有的人来说都一样。
姥姥山和燕子河虽然哺育了他和他的兄弟们,也给了他们十足的能力和广阔的志向,但是当她张开怀抱的时候,这些孩子们却一个个义无反顾地向外面的天地飞去。
效庭没有请他们留下来享用一顿晚餐,他将两人送到了门口,然后带着几分真挚的不舍和眷恋,就在那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后道别。
陆鸿说:“我这几日便走,去安东,或许会从海路走,你有甚么话要带回去吗?”
效庭低着头沉默了半天,眼神之中显出几分犹豫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向爹娘问好……你尽早走罢,神都要变天了……”
天色向晚,西斜的日头将余晖洒在景行坊一众低矮局促的院落之中,一条条探出围墙的青灰色屋檐沾染着昏暮柔和的光影,颇有些世外桃源的静谧与祥和之感。
陆鸿的心蓦地一阵空落,向着远方的天空伤感地长叹一声,恍惚间怅然若失。
他想到了前两年在上河村平凡而美好的时光,那时的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平静地像一碗白水,憨厚老实的胡顺、尖酸虚荣的黄氏、天真烂漫的小玉儿、斯文腼腆的胡效庭,还有他自己。
就在那圈土墙包围的小天地里,踏实,轻松。
三流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他身边就只有一个李嫣……
是哩,不是还有李嫣吗?
“咱们现在去哪?”陆鸿随口问了一句。
“去我家……”李嫣有些怔忪,看起来兴致并不高,她骑着马走了一会,忽然又道,“你还在想着效庭?”
陆鸿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他在想着效庭最后的那句话:神都要变天了!
李嫣看着他茫然的神色,忽然间在心里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了他全部的感触,一股波涛汹涌的情绪好像从两道刚刚打开的闸门里宣泄而出,从他的心,流进了她的心。
他们好像心有灵犀似得,突然同时转过脸来对视着,那些黄昏日暮、热浪清风,好像在一瞬间都离开他们远远得,蝉鸣也是话儿,叶落也是话儿,眼睛里都是话儿,一切实际的话语都是多余……
他们都从对方的眸子当中读到了深切的渴望——一个紧紧的拥抱,或者一记热烈的亲吻!
他们眼中跳动的火焰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这一点。
啊,如果现在他们没有骑在马上,那该有多好!
陆鸿看看她的红马,李嫣看看他的迟行,然后又对视着,笑出了声来。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庞元让?”
李嫣飞红着脸,也想早点从这种心跳加速的气氛中跳脱出来,急忙回答:“听说过,庞氏商会的大东家,和青州的朱胤是死对头。”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飞快地瞥了对方一眼,“好像是一直支持二皇子临泉王的——只是有这么个说法。”
“那效庭为甚么让我小心这两个人?”陆鸿有些不解。
李嫣想了想,说:“临泉王妃,也就是小贽的母亲,是太原王氏的出身,王睿大将军的族妹。”
“怪不得……”陆鸿的心中好像有一片迷雾渐渐拨散开来,这个表面上一平如镜、朝气蓬勃的王朝,原来竟有着如此复杂的内里。
许许多多原本毫不相干的人们,通过一个亘古以来都存在的纽带联系到了一起——婚姻。
曹梓与李毅代表的赵郡李氏、孔良与崔景芝代表的清河崔氏、临泉王和王睿代表的太原王氏,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不仅仅左右着一个个家族的兴衰,同时也在明里暗里影响着一整个国家的发展。
陆鸿不禁开始思考,一个国家与它羽翼之下的氏族们,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氏族们又在这个国家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慢慢你就会越来越明白的!”李嫣笑着说,“别忘了,我也是赵郡李氏的……”
她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你自己以后也要
与氏族联姻哩!
陆鸿也笑了起来,伸出手去与她一握。
忽然后面响起一声怪叫:“哎呦,好大的风沙,将我的眼睛也迷住了!”
他们吓了一跳,都回头望去,只见三流子正鬼鬼祟祟地跟在后头,两只手揉着双眼,叫道:“这老天刮风刮得倒巧,刚才我可甚么都没瞧见呐!”
李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哪里有风了?”
三流子眯起眼睛,假作奇怪地道:“咦,原来前面有两个人?我还道是两根木头桩子,开的岔枝儿都连到一处去了!”
李嫣红着脸啐了一口,满面娇羞之色,却不敢再搭他的腔——天知道他会再说出甚么羞人的话来!
陆鸿也不禁莞尔,笑道:“你甭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三流子骑着马径直绕过了两人,自顾自地向来路走去,自言自语地说:“今天真是怪事一大堆哩,一个木头桩子会白里泛红,一个木头桩子会开口骂人,稀奇稀奇真稀奇,回头我得告诉小五子他们去……”说着抖抖缰绳,骑着马一溜烟地走了。
陆鸿和李嫣相视而笑,都觉得三流子这个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两人看看夕阳已经绕过了天枢、名堂,落到皇城龙光门之后,便不再悠悠地闲逛,加快了马速向城外驰去。
李嫣在南郊的庄子从外面看几乎和附近的农场没甚么两样,一圈土篱笆围出一大片夯得平整坚实的扬场地来,十几个庄人扛着扁担箩筐,穿着短打布衣,卷着裤腿,踩着没剩几寸的夕阳余晖,正从田地里三三两两说笑着回家。
远处数百亩田地里满是金黄色的麦穗,随着清凉的威风拂过,漾起一圈圈的麦浪。
李嫣所住的三进大院盖着灰扑扑的瓦头,掩映在绿树白水之间,往外是五六家庄户住的篱笆院,各自升起一柱柱青白色的袅袅炊烟。
庄汉们把草鞋系在一块儿搭在肩头上,踩着光脚丫子在扬场地上穿行,爽朗的笑音从篱笆院里传扬出来,好像一幅农人晚归的山水画卷。
陆鸿和李嫣牵着马并肩站在大路边的土堆上,遥望着眼前的美景。
这土堆只有一人多高,是前头夯扬场地、夯道路用剩下的黄土,都堆在了那一圈土篱笆的外面。听李嫣说,这堆土以后要运到后山的山脚下,在獐子河边堆成这么一堆,就用作他们家的祖坟……
陆鸿羡艳地咂了一下嘴,叹道:“你这庄子可比我那宅院好多了。”
李嫣很高兴,他与自己的想法竟然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
她昂起头任凭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几缕发丝,骄傲地说:“这是我用攒下来的体己钱买的,可没让家里掏过一个子儿!”
陆鸿看着眼前一漫平坦的土地,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这得许多钱哩,你怎攒下这么多?”
李嫣得意地说:“这里曾经是前头一位武氏老王爷的旧庄子,前些年要搬去长安享福,就便宜转手给我了,才一千六贯!我买下来之后又花了一些钱把里里外外都整饬了一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