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做的肥皂加了陆鸿特地从市面上买来的香料,既能清洁又能增香,是他有史以来澡胰子成品中最好的一批,做来自用和送人的!
他都打算好了,给上河村家里二十块,李嫣十块,去安东送给老师十块,剩下的自己留着使,更何况还有小五子他们几个,用完了就自觉地来找他索要,本来已有些吃紧了……
“一块!”陆鸿斩钉截铁地道,“多的没有,我不差你那点儿钱。”
孔良生怕他一块也不给了,连忙把这桩买卖应承下来。至于万一用完了哩——反正都快去安东共事了,还怕没机会再要?
他留下来吃了一顿晌午,便带着一块澡胰子乐呵呵地回驿馆去了。
他到陆府待这两天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还白赚了一块澡胰子——陆鸿当然没好意思收他的钱——当然值得高兴。
其实讨论和陆鸿、汤柏安东的情形都是多余,他既然得到了政事堂的暗示,要上任安东,哪里还有不做准备的?
再说政事堂也不会让他睁眼瞎一般冒冒失失地去管那一大片地方政务,前头他自己也说了,安东那片几十个州、几百万人,比妫州要复杂得多,当然是在政事堂里耳提面命得到过宰相们的指点的!
而且宰相们已经允诺,“尽量”支持他的工作,并且给他放了相当一部分的权力。
要知道这些在宦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官儿们,一个个都是铁齿铜唇,牙关又紧又硬,既然肯说出“尽量”两个字,那已经是最大的保证了!
这就意味着,今后安东方面发来的政策文书政事堂都会优先考虑、优先批准,他的工作也要顺当得多。
所以他找陆鸿商量是假,两人先通个气,留个默契是真:军政两方面假如能够保持步调一致的话,那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何况,他首先预备做下的三件大事,陆鸿其实都出不上甚么主意,只要不投反对票,不扯他的后腿,那就算是最大的帮忙了……
他要做的事情头一件是大部分地方主政官员初次上任都要办的——人事调整!
顺手得用的便留着帮忙,不顺手的刺儿头便想办法调走、挪位,上下齐心是他办后两件大事的基础。
至于安东的现状,在孔良看来,完全是不合理的!
现在安东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州有的所谓州只有几百户,而像仓岩州、平壤这种地方有十几万户,这并不利于安东的整体发展……
所以他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人事调整之后,立即便着手这些事情的运作……
况且他的老丈人也偷偷跟他打过招呼,让他想办法从清河崔氏里头提拔两三个,带到安东去打磨栽培,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暗示过他,只要他在安东做出成绩,就想办法把他提回中央来,正四品上中书侍郎随时给他预备着!
而这所谓的“成绩”,不仅仅是把安东这块地方治理出彩,也要让那些被他带去的后辈们,得到真正的历练和提升——要想借助氏族的力量往上爬,就必须证明你对朝廷、对氏族都有足够的价值!
孔良的老丈人就是曹梓的老对头,政事堂最有
权势的另一位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户部尚书崔景芝,清河崔氏的当家之主。
当然了,按照大周朝不成文的惯例,和朝廷中枢之间的默契,一个家族之中是绝不允许同时出现两位以上的宰相的!
所以他们这些身背清河崔氏光环的同族们,想要有朝一日位极人臣、入政事堂执宰,最理想的途径只有一个个儿地按资排辈,轮流接班。
而清河崔氏之中,有能力又有野心接他老丈人这班子的,绝不止他一个……
我们可以看到,虽然说大周官场这种排排坐、分权势的门阀主义有着各种各样的弊端,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阻碍了大部分家世平凡的人才晋升的道路,但是仍然有着很大的积极意义。
这在孔良身上便深刻地体现了出来:他们这些被门阀用锐利的眼光所网罗的人才,竞争意识和危机意识往往更加强烈,他们自我提升的动机虽然并不纯粹,但是其动力不容置疑!
在门阀们没有一家独大而导致政权严重倾斜的时候,对于皇帝和整个中枢来说,这显然是一种十分省力又很有成效的模式——大氏族大门阀们为了自己宗族的利益,总是会自发自觉地动用大量资源去培养人才,同时为了维护一个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而主动默契地在朝野之中放下成见、互相配合。
当稳定形成以后,他们又会互相牵制、互相监督,皇帝们则只需在幕后四两拨千斤地进行细微调整,便可稳坐泰山……
当然了,至于那些被氏族自我淘汰的人们都是悲哀的。
比如修业坊的崔家——与孔良同在一个宗祠,现在就不得不请托老邻居韦曈,带着他们来到陆府找陆将军赔礼谢罪……
崔家的家长崔兆贤——按照崔氏“景兆隆升”的字辈,是宰相崔景芝的堂侄、孔良的堂兄,现任从八品下都水监主簿——在柳条巷和大直巷之间转悠了一上午之后,终于见到了他的大救星韦曈。
老韦刚刚追着汤柏的脚步从街门出来,便撞见了这个鬼鬼祟祟的老邻居,而这位老邻居也手疾眼快地拦住了自己。
“老崔你这是作甚,我还有事,急事儿!”韦曈当然不是傻子,他心里透亮,知道崔兆贤在这里做甚么,但越是知道对方的目的,他就越不能再多逗留了——为了这个没眼界的东西得罪陆见渔?他才不干!
于是他着急忙慌地甩着自己的衣袖,想要从崔兆贤手里挣脱出来。
可是他明显低估了老崔的决心,崔兆贤的五根手指像鹰爪子似得揪在他的袖子上,一面道歉一面叫道:“韦员外,衣裳扯坏了我赔你十件,但是咱们两家几十年邻居,这忙你得帮我!”
韦曈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手上不停地扒拉着,嘴里斥道:“早作甚么去了?你和黄都水一个衙门,为何不找他,他昨晚也来了的!”
崔兆贤急道:“山恒公当值,怎出得来,你先带我走一趟,你若不成晚上我再请他走一趟!”他是真的慌了,口中也没了遮拦,说出话来倒像是小儿撒泼一般。
韦曈果然给他气得够呛,干脆站住了脚骂道:“你这是甚么话!我韦家哪点欠着你了,该当帮你说情
?再者说了,黄都水在坐衙,你怎偷溜了出来,还有朝廷的法度吗?小心御史参了你去!”
崔兆贤此时也知道失言,噼啪连扇了自己两巴掌,求道:“好员外,只当我放屁罢!都水监左右无事,我哪有心情坐在衙门里,全是我一时糊涂哩,把陆将军得罪了……”
韦曈见他膝盖连弯了两弯,险些儿都快跪下了,又见他脸上两片红彤彤的巴掌印,终究是于心不忍,只得捺住气性,好言劝慰他道:“你慌乱甚么,陆将军是个大度人,怎会与你计较,大不了再不来往罢了,还能塌下天去?”
崔兆贤见他口气松动,连忙接着再求:“陆将军是好人不假,难保别的朋友们有想法——听说贽嗣王也来的,这位今后难保要做皇太孙,万一叫他记住了坏处,我这辈子算是折了,儿孙们还有甚么前程!还有我那堂妹夫,你知道的,孔由俭,现在老官儿(崔景芝)极向着他,族里大事小情都要与他通信,昨夜犬子回来……”
“够了!”
崔兆贤还在喋喋不休的,忽然被韦曈无情地打断了。
他瞪着眼,奇道:“怎么?”
韦曈狠狠地一甩胳膊,把崔兆贤带了个踉跄,铁青着脸转身便走。本来这老崔若是诚心觉得自家失礼而过意不去,想要请他牵头赔罪哩,他倒是愿意拉下脸皮来帮这个忙。
毕竟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而且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也乐得两相撮合,握手言和。谁知这崔兆贤开口闭口完全不提自家道义品德上的错失,全是名利福禄那一套,而且越说越不着调,险些把自己家族里那些龃龉事情抖出来了!
不仅崔兆贤不该这样说,就是他韦曈也根本不能再听——这都不是君子所为!
那崔兆贤见他动了真怒,呆立在地犹犹豫豫的,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嘴里支支吾吾叫了两声:“韦……敏光公……”
韦曈脚下半分也没停顿,直到从大直巷过了自己家门,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可救药!”
那崔兆贤一脸苦相,转头望了望陆府森严的街门和两旁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心中喟然长叹!
其实他早该来这门前看看的,假若他能早一天来瞧瞧,必然会发现,哪怕是这道一如既往的街门,也早已不是从前的破落气象,兴许他便能因着这些砖缝瓦隙里都能透出来的威风派头,而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时光也不可能倒流。
因为常年担负漕运之事,他被河风吹皱了的脸皮愈发晦涩起来,四十来岁的人,已经微微佝偻着身子,刚才拉扯韦曈的右手悬在空中,左手还提着精心准备补送的贺礼。
那是一对儿翠虎,当年他老爹在崔家还有些话份的时候,攒下来的宝贝,可是现在即便想送也送不出去了。
虽然说陆府的大门就好好地竖在那里,可是他不敢去敲,万一他被人无情地轰了出来,那崔家在这修业坊里便再也抬不起头了……
陆府的管家老莫此时就在门缝里张望,自打听见外面韦曈的声音他便已经在了,此时见了这等情景,只能暗叹一声: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