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听他说要在安东共事,便奇道:“怎么?”
孔良笑了笑,说道:“朝廷有意将我调离妫州,往安东做长史,咱们今后可是真正同僚哩!”
陆鸿前两天还为安东的事情发过愁,他想着到安东都护府之后一个熟人也没有,正不知如何开展工作,现在有个对东北熟门熟路的孔良帮手,那是再好没有了!
但是此时不是分说的时候,恰好正厅门口汤胖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见渔将军,你这样不地道!”
孔良小声说了句“回头详谈”,便与他拱手作别,自己在三流子的引导下进厅里坐了。
厅中众人见他进门,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或和善、或紧张地见礼。左边那桌的韦曈和黄山恒赶忙也避到下席,那名崔家的子侄甚至出席下拜,口称“姑爷大人”。
原来这孔良年少成名,二十四岁考取进士及第,被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招为东床快婿。他的结发妻子,正是清河崔氏长门小女,因此孔良此人在士族圈子之中,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修业坊崔家只是清河崔氏微不足道的一个分支,这家当主通算起来正是孔良夫人的远房堂兄,因此那后生称一句“姑爷”半点不错。
他没想到能在此遇见清河崔氏第三代之中的佼佼者,满打算好好攀一把关系,若能得到这位姑爷的青睐,那么至少对他家是个极大的臂助!
孔良虽不认识此人,但是满神都、清河叫他“姑爷”的后生不知凡几,自然便知是妻家同宗的小辈。他皱着眉将那后生打量了一遍,口气十分不悦地说:“你家长辈呢?”
意思是说:你这小子何德何能,同我隔席而坐,又何德何能,敢来参加如此重要的宴请?
按理说,只要听了这话,那便应当识相地托个理由告退,然后请家里长辈前来赔罪陪酒,至于孔良肯不肯接受,一则看他家长辈的诚意,二则也要凭他们这支又有几分斤两……
可是那崔郎君显然是个草包,并没能听懂他的话外之音,还道真是向他家问好,于是恭恭敬敬地答道:“父亲十分勤勉,在家中好生攻读诗书……此间酒宴散后,能否请姑父大人家中小坐?”
孔良一愣,似乎没想到会遇见这路蠢笨的货色,随即脸上闪过一抹嫌恶的神情,拂袖道:“告诉他不用读书了,品格不行,原不是这块材料,怎做得官!”说着再不看他一眼,径自向刚刚空出来的座位上走去,并且分别于赵大成、左虎、韦曈、黄山恒等人拱手示意。
那黄山恒官职太小,只得又站起来回礼。
却说门外汤胖子半年不见,好像又发福几分,伸出五根棒槌般的手指,捉住陆鸿的衣袖,佯怒着责怪道:“陆见渔,你说说罢,兵部命我组织犒赏有功官军,结果四位军官个个都说没空——庆哥儿要去东宫见娘娘,咱们不能怪他!但是另外三个只能怪你,都说要赴你的宴席,把兵部的酒推了。主角儿们都不在,这庆功宴还怎样搞法?”他说着将两手一摊,“你这不是拆我的台?”
陆鸿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
系,但是也听出汤柏不是真的和他争道理,便笑道:“那正好,给你们兵部省一笔,就在我这地方把庆功宴办了!”
汤胖子摆不住脸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哼了一声道:“原是等你这话!”
其实他说了半天,背地里只有一个意思:咱们好朋友可都来捧场啦,独庆哥儿没来,倒不是情义浅,完全是东宫相邀身不由己,兵部不能怪他,那么你最好也莫怪!
其实这是江庆特地请托他来说情,可见对这次赴宴还是相当重视的。
陆鸿虽然没能咂摸出其中的意味,但是他本身也没有责怪庆哥儿,此时更加表示理解,在他心里,原本江庆比之另外几人稍逊的地位便又悄悄回升了几分……
人的心理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能让人心生厌恶,也能让人视如知己。
但是陆鸿同时也想到一个问题:四位军官有三位要来赴宴,还有一位是谁?
难道是花源?
他捉摸着心思,脚步却未停下,此时也同早早等在一边的雷文耀会了面。
两人虽然神交已久,却一直未曾谋面,今日总算是借着陆鸿乔迁的机会互相见到了本人。
那雷文耀中等身量,面皮白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文文弱弱好像一介书生。如果不是通过了姓名,旁人根本猜不到此人竟是一位名声素著的边陲大将。
这时雷文耀见他走来,便走上前端端正正执下属礼,说道:“陆将军,冒昧打搅,多情恕罪。”
陆鸿回礼道:“客气了,还要多谢赏光,先请入座罢。”
雷文耀忙道:“此来一是为将军恭贺乔迁新府,二是感谢将军保存我清灵军,三呢,则是仰慕已久,想来瞧瞧,凭借不足二万人马,将饶乐草原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究竟是怎生模样!”他毫不避讳地将陆鸿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仰天笑道,“哈哈哈,今日三桩心愿都已了却,这便告辞了……”说着再度行礼,飘然而去。
陆鸿竟忘了留客,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徐徐穿过庭院,走出大门,消失在了大直巷的夜色里——看来此人也是大周朝一位奇男子。
陆鸿对这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好奇,便留意下来,打算回头找汤柏好生探问一下这雷文耀的生平性情。
如果说孔良一个边疆下州的刺史并不能引起普遍的重视的话,那么汤柏的出现,就像一枚巨石,投进了这潭死水当中——在洛阳城这个小天地里,只要稍微关心一点政治官场的,谁不知道如今在朝堂上最活跃的三人!
这三人中,一位是红透半边天的新相曹梓,一位是以刚猛狠辣著称的御史中丞戴猛,一位就是眼前这个身材发福、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曹梓的活跃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他作为力主改革锐取一派的首脑,提出的“南统”计划遭到搁置,年初在“北进”、“南统”的大方略上输了一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随后推行的“中央地方官员流通调换”政策,也不影响他“西交吐蕃、北安黠戛斯、东揽渤海国、南联南诏国”的外交方
略,更与他“开放榷场,通商吐蕃、黠戛斯,开通海运,经营日本”的商业方针不相违背!
除了军事之外,他现在唯一的弱势就是在农业,他的团队之中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农业专家,来帮他提出一些中肯而切中时宜的意见,因此他入政事堂七个月来,并没有拿出一份有力的农事参本。
除此之外,朝廷的政令文书已经有超过七成出自他手,泰半的呈章奏折需要他来审批,因为他主导了几乎四分之三的政策方向!
而御史中丞戴猛,则是莫名其妙便冒出了头来,先是在关内道观风行走时,突然大发神威,揪住一件毫不起眼的“三斗米弊案”,一次揪出大大小小官吏上百人,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斩首充军的官吏、商户、刁民四千余人,炮制出了大周朝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档贪污、渎职的综合案件!
此人随后再接再厉,大挥屠刀,在京中、地方接连掀起风浪,而且几乎百发百中,对象多是先圣文帝朝留下的老人,杀得大周官场哀鸿遍野,无数官吏下狱撤职,仅仅半年多的时间便给洛阳城创造了几百家全新的破落户。
他的风头也是直到最近才渐渐有所收敛,坊间也因此传出了“政治格局大洗牌”的风声……
而汤柏这个毫不起眼的从五品兵部司郎中,虽然没有向前头两位那般惊天动地,却也算得上政绩斐然。
从主导“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得到皇帝、宰相和上三省的集体首肯,到主持青州行营将官裁撤分配被证明知人善任、成效显著,到大力推广“以鞠代训”得到各军追捧,查明“契丹驮队间谍案”、捉拿契丹公主萧婉,成功彻查东莱守捉、东牟守捉通匪、通敌案,直到最近提出并得到皇帝认可的研发火器、重建红袖军,都昭示着一名新任兵部侍郎已经即将走入人们的视野……
特别是他主持的原青州行营将官裁撤分配这件事情,被丰庆帝多次点名称赞,甚至武帝朝硕果仅存的军方泰斗裴老帅也在私下里称赞这个文人的眼光毒辣、考虑长远!
裴老帅的原话是说:如此一番腾挪,假使数子皆活,那么大周军中五十年不愁无将矣……
他在裁撤分配这件事中顶住各方压力,力推中青年军官掌任大权,将司马巽、花源、陆鸿等人推上台面,事实证明他的推荐完全正确:
司马巽率领的龙武军在安西将吐蕃人的大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在春季的适应期过后,周军连战连捷,国境线在四个月的时间内强行向西推出四百余里!
花源在北边的战绩不必多言,虽然也在深入契丹敌境时败退,但是因为他对战局良好的把控能力,使得出境的大军几乎全身而退。与他姓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刘斗儿的八千龙武卫,两军几乎同时深入,刘斗儿的骑军却险些遭到全歼……
花小侯也因此得了一个“稳将军”的称号。
至于陆鸿……就不必再多提了,率领平海军剿灭海匪、扫北一战拔奚王牙帐、缴五面夷离堇和辱纥主大纛、劝降广边军叛乱,几乎是一己之力扭转了整个扫北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