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河南道连着都畿道刚刚落罢大雪,晴天并没有持续几日,便又开始阴雨绵绵。
不过人们并没有对此感到诧异或者不快,农民们见到这样一场雨反而将心定了下来,所谓“东风带雨逐西风,大地阳和暖气生”,这本就是立春时该有的气候。相信等这场雨一过,大地便将回暖还阳,山水苏醒了。
不过这对于赶路中的陆鸿等人,却是个不小的麻烦。他们晌午从齐州历城吃罢了便饭,就急匆匆的启程赶路,满打算在天黑时能过了齐州境地,最起码也要到淄州济阳县休整,如果路上顺利的话,说不定能直接赶到高苑县——一旦到了高苑,那么过青州地界只是抬抬脚的事情。
用三流子的话说:在高苑撒泡尿如果滋不到博昌的话,那肯定是娘儿们的尿法……
博昌县就在青州的最西北角,距离淄州东北角的高苑只有不到二十里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一行五人别说到高苑县,甚至连济阳县的城门都没摸到——他们因为大雨的阻隔,在齐州的章丘县便老老实实地歇了下来。
“这个遭瘟的鬼天气!”三流子可能因为没能赶上高苑去滋尿,因此对这场雨的怨念格外的大,刚一进驿馆,便拍打着身上的水珠子骂骂咧咧。
其他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朝里走,在驿丁一路哈腰点头的带领下,径直走到二进院的上房里歇息。
如今的陆鸿穿着一身浅绯色的将军戎常袍,腰带上的银钉已经换成了小指盖儿大小的两枚金扣,腰间悬着橙红色的狼豹金沙佩,甫一进门便将值守的驿丁吓了一大跳。
虽然说他的戎常袍上因为浸了雨水的关系,显得黑一块红一块的,但是丝毫不影响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威势,加上身后四个穿绿着青、挎着障刀横刀的亲兵,叫人一见便知不是个好惹的脚色!
等到几人进了房门,将身上的家什卸到了桌上,陆鸿便指着陈三流笑道:“三流子,门牙都豁了还这样多话!”
三流子去年跟着后军戊旅在?水边一场阻击战,不仅被藩狗砍断了半颗门牙,还削掉了一只耳垂,甚至连头皮都少了一块,如今用额前的头发往后捯饬遮盖着,倒看不大出来。
只听他满不在乎地道:“怕啥,又不是娶不上媳妇儿。”这几个人在军中半年,都学了几分官话,因此在陆鸿面前也不拿家乡话交流了。
其实陆鸿的户籍上虽然写明了原籍保海县柳镇人,但是上河村的都晓得那是糊到鬼的,谁都知道他是个几年前才来三河镇的外乡人。
不过具体是哪里人,过去没人来问,现在和今后更不会有人打听!谁敢说陆将军不是俺们村的?他就是地地道道的上河村人,甚至比俺家过世的太爷还要地道!
陆鸿也没和他多纠缠,先吩咐那驿丁上热水热毛巾,再来一壶茶汤暖暖胃。他在洛水大营南寨落下的伤寒还没好,今天被大雨一打,咽喉火烧火燎的,似乎又有反复的征召。
那驿丁一叠声答应,转过身也不瞧路,便放奔子往后厨跑,冷不防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脚,“妈呀”一声大叫,踉跄了几步险些没栽个跟头。
三流子和王正、小金子这几个望着那驿丁的背影都呵呵笑了起来。
不一会那驿丁摇摇晃晃地拎着两只热气腾腾的木桶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一手挎着木盆胰子一手提着茶壶,和驿丁相差无几的服饰打扮,只是塌圆帽变成了硬筒帽,应该是这个驿站的驿丞。
那驿丁将木桶往门后一放,便叉着手退到一边,后面那人也将木盆胰子茶壶放置停当,来到陆鸿跟前深深打了个躬,陪着笑脸道:“小人章丘县蒲姑驿驿丞郝年,拜见将军,小地方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陆鸿连忙摆手道:“郝驿丞……”
郝年打断了他道:“将军叫小人‘耗子’就成,相熟的都这样叫的,呵呵。”
陆鸿给他噎得险些说不出话来,这人脸圆肚肥,又是四十好几的年纪,这个“耗子”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只得续道:“不用多礼,晚饭前若是雨停了,咱们还得走,否则要在贵地叨扰一宿。”
郝年在驿馆里干了头二十年,都没见过这样和气的将军,心里既舒坦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将军说的哪里话来,为老爷们服务是驿馆的责任!”
陆鸿“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向小五子使个眼色。胡小五当即明白,站起来拉住郝年道:“郝驿丞,这里由我们伺候将军就行了,你去忙罢!”
那郝年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道:“哦!原来大人们有机要相商,耗子省得的,各位就请自便,有事传呼一声便了……”
胡小五见他还在啰里啰嗦,便从褡裢里摸出一串二百个钱,塞到他手上,连推带搡地将两人“请”了出去。王正跟在后头,一等驿馆的两人出门,便与小五子合力将大门关了,五人这才丢丢心心地开始打水擦洗头脸。
等他们擦洗完将脏水往天井里“哗啦”一倒,一眨眼功夫就顺着流淌的雨水汇进地沟里去了。小金子拎着木桶回来,撇了撇嘴说道:“大人,俺瞧今天这雨是歇不下了。”
陆鸿道:“那你去找郝驿丞,让他替你们安排下房间,顺便准备一顿晚饭,回青州也不赶在一时。”
王正也附和道:“是哩,就算马上雨停上路,回头走上半道又下就麻烦了!”
小五子和三流子也连忙称是,都说王正考虑周全、说得在理。
陆鸿敏锐地感觉到这几个人不大正常,这也太默契了——特别是小五子,从来都不乱发表意见的一个人,今天居然将王正夸上了,还是和三流子一道儿!
这事儿不仅蹊跷,而且很有意思!
陆鸿见四个人都瞧着自己,也不说话,只拿眼睛上下瞅着小金子。小金子兴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被他瞧了两眼之后浑身寒噤噤地不大自在,再瞧两眼,便腿一软、忍不住打个哆嗦。
眼看着小金子嘴巴一扁就要露陷,胡小五适时地站了出来,对陆鸿道:“鸿哥,你也甭瞧了,我招了罢!是这样的,兄弟几个看你病还没好,又是阴雨天,就想让你多休息休息,毕竟咱们已经一连赶了三四天路了,回头别把身子累垮了……”
陆鸿心头一暖,嘴上却还是硬邦邦地道:“所以你们就让小金子挑头儿是不?”
小五子也不否认,嬉皮笑脸地道:“谁叫他年纪最小,又老实哩。”
这话说的王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赶忙伸手捂住了嘴巴。这拨人里本来数他最小,陆鸿、三流子和小五子三人一边大,现在终于有个人排到他后头了。
“怎,瞧把你乐得!”陆鸿假意训了王正一句,便转回头说小五子,“我还说这几个人你最稳当,没想到越来越像三流子了!”
这回三流子却不依了,跳起来叫道:“老陆,恁这话俺不爱听,像俺咋咧,恁意思小五子跟俺学坏咧?”他急得连刚刚撂下的家乡话都给拾起来了。
谁知陆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的。”众人一阵大笑。
三流子指着那三个气急败坏地道:“笑么?不许笑,俺是校尉,恁三个大头兵……”
被他这么一吼,小金子当即不笑了,可是小五子和王正才懒得理他,都知道他是色厉内荏,反而笑得更加厉害了。
陆鸿也笑骂道:“你他娘的戴了笆斗进庙门,充甚么大头鬼!”
此时门外雨声渐渐收歇下来,院里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叮铃”的铜铃声,缓缓的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了驿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