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站在门槛上目送着他,直到一人一马渐渐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连马蹄声也不再传来,这才相携着回到屋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头嬷嬷两个并肩躺在炕上,都睁圆了眼睛毫无睡意。黄氏在黑暗中捏着陆鸿给的两个银锭把玩了半宿,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头子,恁瞧见小陆腰带上嘞钉钉儿莫,是银钉钉儿罢,那是啥意思?”
胡顺嘟囔一声“短见识”,翻了个身拿背心对着婆娘,过了良久才歪过头来慢吞吞地道:“瞧见小陆穿的绿袍子莫?和老洪那件一样的色儿。”
“哎呦俺嘞娘!”黄氏一骨碌爬了起来,踢着布鞋噔噔噔便往陆鸿的房里跑。小玉儿被她娘的叫声吵醒,不耐烦地支吾两声,又闭眼睡了过去。
胡顺轻手轻脚地起来,追着他婆娘出了屋,压低了嗓门儿叫道:“恁作啥哩!”
黄氏道:“恁这夯货懂个啥,俺把小陆的床板拆了,明个找泥匠砌个炕……”
胡顺被他婆娘气得哭笑不得,揪住黄氏骂道:“小陆这样大个官儿,那不得拆喽屋新盖个大的?”
好在黄氏也听出这是反话,住了脚问道:“那咋弄?”
胡顺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没好气地说:“咋弄?睡觉!”说罢背着手又折回了屋里……
陆鸿出了村口便催马快行,马蹄铿锵,月光下路两旁的行道树呼呼地向身后倒去。这马唤作“迟行”,体格高壮,通体溜黑,只一檩灰白色鬃毛,有阿拉伯马的血统,奔驰起来又快又稳,是匹不多得的好马。
这马倒不是从后军牵出来的,来历可曲折得紧。先是由司马巽送给了花源,花源又转赠给了韩清,韩清又让给了陆鸿——其实就是司马巽辗转送给这位未来的师弟的,偏偏兜了这样大一个弯子!
马颈上叫人纹了四个小楷:起巽于陆。
“巽”出于《周易》,象风。这四个字表面上的意思是“风从陆上扬起”,内里的含义只有这转手的四个人明白,就是“出于司马巽,赠之与陆鸿”。
一人一马奔驰在乡间的小路上,不一会便经过三岔路口,穿过坝集,回到了保海县城。
此时城里已然宵禁,虽然陆鸿不久前才从城里出来,又是个军官,但是守门的差役仍然仔细查验了他的凭信,又登记入册,等陆鸿签了大名这才放他进城。他们的部队驻扎在城外的六乘驿上,可是韩清和他约好了要在城里见一个人,两人就在城西望东楼找了间小院住下。
保海县城西临官坊的东北角,一栋三层小楼突兀地竖立在一众毫不起眼的院落群中,陆鸿骑着马七绕八绕,终于到了传说中的“望东楼”下,院墙根的阴影里立即走出一个穿着圆领半袖短袄的中年人,那人戴了个四四方方的幞头,远远朝他躬身作揖。
陆鸿下了马,那人很自然地接过缰绳,伸手一引,低声道:“陆贵客,小人候您多时了……那两位都在里头,请随小人来!”牵着马当先带路。
两人又兜过两个拐角,走进一条深邃的小巷,在一座院子的后门外停了下来。那人把缰绳交还到陆鸿手上,将门推开半扇,恭恭敬敬地道:“就在里面,陆贵客自行入内罢。”
陆鸿受不惯别人这等礼遇,朝他拱手还礼,道:“请问先生高姓?”
那人矜持地笑道:“陆贵客不必客气,小人是望东楼的掌柜,小姓朱。”说着又请陆鸿进门。
陆鸿点点头,牵了马侧身从半扇门里跨了进去。小院不大,布局颇有些江南庭院的曲幽意境。院内此时早已是万籁俱寂,只最东侧的厢房里透出几点微光。他就着月色小心地拾着路径,在竹林里转了两道弯儿,到了东厢外。
他撒了缰绳,放迟行自个儿去休憩,走到门前轻轻扣了两声。
不一会门里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房门“咿呀”开了半人宽,门里门外打了个照面,都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马校尉!”
“原来是你!”
原来门里那位,竟然就是当日去上河村征丁的征役官马敖!假如照文人那么攀交的话,这位算是陆鸿他们的“座师”了。
不过军队里没有这些臭道道儿,如今两人同样是从七品上翊麾校尉,一般的品级官阶。
马敖瞧着当日朝自己求字的民夫,如今一跃之间已经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军官了,心中既感慨又惭愧,甚至有些嫉妒对方的好运道,以至于让客进门的礼节都忘了。
这时屋里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怎么回事,进个门至于这样久?”
正是韩清。
陆马两人相视一笑,前面的诸多心思一齐化作浮云,一个出门迎客,一个拱手谦让,并肩进了屋里。
韩清大喇喇坐在堂下,手里把玩着一个圆圆的铜质物事,见陆鸿进了门,把那玩意儿丢了给他,半开玩笑地道:“时间刚刚好,不算违令,倒不用杀你头了!”
陆鸿赧然一笑,捉着手里的“军刻”瞧了一眼,里面滴漏的水银已经快要见底,果然差点便误了时间。
韩清不等他们乱七八糟的礼数,便挥挥手道:“赶紧都坐了罢,马敖你说说这件事。”
马敖听了便把几上原先放着的一块木牌双手取了过来,递给陆鸿,说道:“陆校尉,这是将军命我带来的,你收下罢。”
陆鸿不知他说的“将军”是谁,不过心中猜想,多半是那位神机将军卢梁了。他接过木牌,半掌大小,四四方方的一块,黑漆漆的并没有甚么字样,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下,只觉冰凉润滑,却不知是甚么木料所制。
韩清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块相差无几的牌子,捏在手中晃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用瞧啦,就是檀木做的,年数久了便是这般。”他表面上大大咧咧,却不等说完便将自己的木牌郑重其事地收进怀里。
陆鸿越发好奇,问道:“这是做甚么用的?”
韩清道:“老师发的,要嘛就收好,要嘛趁早交还给马校尉带回去,你自己看着办!”
马敖在旁跟着解释道:“这是神机门人的标识,既有大用,也有大患。将军命我带话,说你若收了,便会有人专门为你考核,只要通过便会在这牌子上刻上你的字号,往后生死都是神机门人了。”他说着有些羡艳地盯着陆鸿手里的木牌。
陆鸿也郑重地收了,向马敖拜道:“烦请转告将军,陆鸿多谢厚爱,此生不负。”
韩清冷笑道:“且莫着急谢,给你考核的人就是我!”他不再理会陆鸿,转向马敖问道:“马校尉算术学到哪门了?”
马敖惭愧地道:“回大将军的话,职下鲁钝,十年八年是入不了门啦。将军怜我品行尚可,开恩留了在身边跟学……”
韩清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不以为然地道:“老师这些年收徒是越来越没下限了,资质差的也收,泥腿子出身也收,如果老将军还在世,要嘛笑掉大牙要嘛气得半死!”他根本无视了面前两人尴尬的表情,也完全忘了自己也是整整十年才入的门,跟着又向陆鸿说道:“你可知道老将军是谁?”
陆鸿道:“是上一任神机将军吗?”
韩清哂笑道:“那是朝廷封的官儿,咱们神机门的将军是自己传下来的,老将军便是你们保海县将军庙里供的那位!”
陆鸿惊道:“屈大将军?”
韩清道:“没错儿,不然你以为一介文人凭甚么指挥数万大军,杀得南唐几十万人溃不成军?说起来你这个‘屈将军的兵’如今倒是实至名归。”
陆鸿更加疑惑,问道:“可是屈大将军龙兴元年便不幸殉国了呀,这都一百年了。”
韩清道:“对啊,都怪老将军死的早,留下了一堆不成器的弟子,结果都是半吊子,一个也不敢接位,直到咱们将军天纵奇才,将《神机策》学到大成,这才被老一辈的门人公推为将军。”
说罢三人都不胜唏嘘,陆鸿和马敖都没想到神机门竟然还有这么曲折的一段历史。
过了半晌,韩清又接着道:“其实咱们这一门之所以日渐式微,最该怪的还是前唐太宗和大周武帝!按说咱们神机门的学术乃是真正的镇国利器,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两个皇帝先后都在承平之后对这一门选择了狠狠地打压。特别是李世民,他自己就是当年那一代的将军,后来传到李靖,只收了一位侯君集,还被李世民指使互相攀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他见两人神色凝重,又道:“武帝也是差不多,见老将军大败了南唐,既高兴又担忧,老将军在南唐孤军奋战时,有人恳请派兵增援,武帝迟迟不准,不然老将军早都把李家人赶进海里去了!后来老将军中了流矢,军中连医药都没有,这才冤死的。老将军死后,咱们这一门总算看清了皇帝的嘴脸,从此韬光养晦到今日……”
陆鸿隔着布袍抚摸着怀里的神机牌,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月头偏西,已是后半夜了。
韩清打了个哈欠,不肯再说,将两人连推带拽地赶出们去,催促休息,自己就脱了衣裳,径自进房去了。
马敖给陆鸿指点了房间,两人也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