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睁开眼睛的前几秒,乔贞眼前只是一片灰白,而他的意识比视力的苏醒又慢了一拍。当他转过头看见玻璃窗之后,才发觉刚才那灰白的东西是墙壁;墙壁和玻璃窗两个关键性的物体把他的辨识力从混沌中带回现实世界,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房间”。然后是空气在鼻腔中掠过而带来的微痒,这是一次“呼吸”。这时候,乔贞才明白自己是活着的。虽然他还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曾经经历长时间昏迷,但却明白这不是如日常睡眠一般的苏醒:在那一类每天都会发生的苏醒中,人在入眠前和苏醒后都始终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只是意识暂时关闭。而现在的乔贞,却仿佛是用自己的意识重新发现了一个和睡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清醒了。他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一间宽敞的单人病房,同时脑袋里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告诉他不应该随便移动四肢。他把头往右转,朝向房门,发现了一个背靠着墙站在屋外的男人。那人回过头,和乔贞的目光相汇了,便赶忙离开了门边。半分钟后,他把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带了进来。从医者的装束,乔贞认识到自己身处在教会医院里。
“他醒了多久了?”医生问那个男人。
“就刚才。”
“乔贞先生。”医生站在床头,提高声音说了第二次。“乔贞先生。”
“我能听见。”乔贞说。
“能看见您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我在哪儿?”
“救赎之光医院。我得给您做一些简单的检查……”
“我在这睡了多久?”
“五天了。来,你们俩把乔贞先生扶起来一点……”
一名女护士把手探向乔贞的枕头。乔贞抓住了她的手腕。
“达莉亚……在哪儿?”
女护士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医生。医生说:
“达莉亚夫人就在隔壁病房,您放心。”
乔贞掌底按住床沿,把身体撑起来。一阵突然的剧痛让他暂时中止了动作,但停歇一秒钟后,他仍然坚持要起身,同时把右腿移出了床。医生和护士赶忙拦住他,想让他躺回去,但是那个男人说:“让他起来吧。别忘记林德大人怎么吩咐的。”说完后,他就去扶着乔贞。医生只好站在一边,双掌在身前拢合起来。林德曾经嘱托:如果乔贞醒来了,不能妨碍他见达莉亚。
“你是谁?”乔贞问扶他的人。
“埃林大人安排我来给您做临时的护卫。”
乔贞没再说什么,要往门外走。护卫扶着他出了屋。乔贞左右看看,发现整条走廊都非常安静,在不远处还另外有几名卫兵。
他们来到隔壁病房的门口;乔贞看见了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的达莉亚。他推开护卫,独自慢慢进了屋。护卫给原先在屋里的一名护士做了个手势,护士便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在她出屋之前,乔贞问了一声“她有没有醒来过”,护士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乔贞在病床边坐下。自从站在门边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法离开她。只是这一刻,他没有特别目的地朝四处张望了一下,仿佛是和要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微尘达成一个协议,要求它们为他和达莉亚的整理出一个宁静、不受打扰的空间来;提醒它们不要围绕在达莉亚身边,以免遮盖住内在生命力给她苍白的肌肤所染上的光芒。然后,他便看着她,听着她的呼吸声。
呼,吸。阳光洗刷的,叶脉上飘过的,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存在的空气,在人体中经历一段无法言说的旅途。胸部略略扩展,然后平复。一个千百万年来都没有停止过的过程,总有无数人在同时经历的神奇过程。这栋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经历它。医院里有几百人在经历它。这条街道上有几千人在经历它。街道交织成的暴风城,有几万人在经历它。而暴风城之外,还有无数人加入到这代表着生命力的协奏曲里,哪怕他们不知道呼吸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但对现在的乔贞来说,唯一重要的是,她在经历它。达莉亚在呼吸。她的呼吸是整个世界中无限进行的过程的一小部分,浩瀚和弦中的独一个音符,但却是她一个人的全部。
她活着。
乔贞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右手。它是温热的。不是那种在拥抱爱人时希望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热度,但已经足够了。乔贞回忆起了刚把她从水池子里救出来的那一刻,她皮肤上那让人心颤的寒冷——仿佛每一滴雨水在她身上停留,都是为了偷走她生命的热度。那些贪婪、狡诈的水珠子,永远不会满足——只要能比那一刻温暖就好。她的眼睛虽然闭着,但这并不让乔贞感到沮丧。只要有呼吸,手掌心有温度,闭上的眼睛就只是休息的象征,而不代表其它。就让它们闭着吧。
“达莉亚。”乔贞开口了,但没继续往下说。他发觉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话,并不合适。他打算把话都留着。
过了几分钟,护卫在门口说:“乔贞大人。”乔贞没回话,护卫过了好几秒,再次说:“乔贞大人,有人来见您。”
“谁?”
“德萨·盖尔芒特。其实……他今天一早就在这儿等着了。我可以帮您把他叫走。”
乔贞思虑了一下,吻了吻达莉亚的手,放下,出了屋。德萨站在不远处,转过身来。他没有带任何人,穿着也很朴素,那只不大睁得开的右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乔贞……乔贞大人。”他开口了,上次两人见面时声音中的傲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劳至极的自省,就像一个人经历了惨痛的事业失败,只能用最后的意志力来防止自身崩溃。
“你不需要这样称呼我。”乔贞说。
德萨在回避乔贞的目光。“我希望能和您谈谈,关于……我儿子。不,我请求您和我谈谈话。”
“你想谈什么?”
“我……我受不了医院的气味,所以一早上我是在楼顶,等您醒过来。我们能再上楼顶去吗?”
“德萨大人,恐怕……”护卫说。
“那就上去。”乔贞打断了护卫。
这栋楼房是救赎之光的住院楼之一,一共有五层,乔贞和达莉亚的房间在第四层。片刻后,他们三人来到了屋顶。德萨走在前面,在上楼梯的时候护卫扶着乔贞。前检察长老迈的脚步并不比乔贞走得轻松。在楼顶上,他们能眺望广大的院区。
“首先……我想为我儿子向您道歉。”德萨说这句话的时候,离乔贞大概有十码。屋顶的风从他身后吹来,把他灰白的头发掀起了一些。
乔贞没有回答。
“还有我自己。我……用非常不得体的手段欺骗了您。”
“说下去。”
“是我让斯基尼写下了那篇文章。就是……关于达莉亚夫人和我儿子。是我付钱让他这么做的。”
乔贞皱了皱眉头。“我睡了五天,德萨大人。如果你有什么想解释的,都尽量讲明白,否则恐怕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脑力去理清你想说的东西。”
“我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好让我有理由让您注意到我儿子。我盼着您把我儿子从达莉亚夫人身边赶走。因为……我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知道他会的,我儿子……”
“你和斯基尼怎么认识的?”
“我们原来根本不认识。有一天他和另外一个人找上我,说我儿子杀了为他怀孕的女人。他们找我要钱。我知道他们说的女人是吉特拉。我早知道搭上这样的女人不会有好事,可是因伐罗修很早以前就……不再和我说任何话了。”
“你说斯基尼还有一个同伙。”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叫阿维德的人,因为埃林先生把审问我儿子的情况给我说了说。”
“他们说你儿子杀了人,你就这么相信了?”
“我不得不信。”德萨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他用右拳按着脑袋,大拇指在薄皮下凸出的血管上摩擦。“噢,我儿子……有了他以后,他就是我的一切。但是他为何会这样?几乎是从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要离开我。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其中的理由。他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当时他想和家里的一名女佣人私奔。那女人朝我告密,他就杀了她。他把她……溺死了。所以当那两个勒索犯一说他溺死了吉特拉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是真的。”
“你逃脱不了责任,德萨。我对你是怎么带大儿子,他又是因为什么才和你断绝关系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这整件事……你也要等待审判。”
“我知道,我知道。昨天埃林先生已经审问过我了,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我付了钱给勒索犯,付钱让房东替我遮掩这事儿,又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为了拯救儿子,我愿意付出一切,然而到了最后……昨天,他还是拒绝和我见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听埃林先生说我儿子免不了死刑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想告诉他,那一对双胞胎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但是,既然他已经免不了一死……”
“双胞胎在你那儿?”
“我从斯基尼那带走了他们。为了这个,我又付了一大笔钱,因为斯基尼说阿维德已经和他发生了争执,似乎是对赎金之外的事情有了更大的兴趣。斯基尼说他把孩子交给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还准备离开暴风城。但是,他最后还是死了。您看,这整件事里我所做的只有不停付钱,但它们没有帮上我一点儿忙。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自己还有一件事可以做的。我已经和林德大人签订协议,把全部剩余家产捐献给了现在在他名下的慈善机构。”
“达莉亚不会要你的钱。”虽然明知机构已经不属于达莉亚,但乔贞突然有些激动。“你以为这是什么?赎罪?”
“不,不,不。我连赎罪的资格也没有。就请把这当作我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人,最后的一点私心吧。我把双胞胎托付在这机构里了,我希望他们——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能好好成长起来,不要像他们的父母,更不要像我。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和盖尔芒特家有任何的关系。这个家族……到此为止了。”
德萨不再说下去,嘴唇紧闭,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庆祝自己终于完成了什么,无论那是骄傲还是耻辱,这都不重要;他只是为自己经历过了这么一段历程而解脱。
“乔贞大人,”他说,“您的刀子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从那天下午让你儿子扔到了围墙外,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借来用用。”
“喂,别开玩笑。”护卫要走上去,但是乔贞拦住了他,然后说:“把你的匕首给他用用。”
护卫有些犹豫,手指放在匕首柄上好一会儿,抽出来一半之后,德萨说:“不,不用了。抱歉。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您回去休息吧,乔贞大人。我得一个人呆一呆。”
乔贞最后看了看德萨。那是一张经历极度疲惫和折磨后的面庞,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绝望地行走数天后,终于找到一个水袋一般,毫不掩饰那瞬间的释放感,即便他明知水袋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数滴。
“再见,德萨大人。”
乔贞和护卫走下了楼梯,回到原来那一层。乔贞仍然打算去达莉亚的房间呆一会儿,但是在这之前,他发现有一些人开始聚集在走廊边的窗户前。这样做的人有医生,有护士,也有卫兵。他们把脑袋伸出窗外,朝下看。有的人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急忙走开了。有些听不清的嘈杂声从楼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