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林德大人。”达莉亚说。“当乔贞告诉我您打算接收整个机构的时候,我真的很感激……”
“我当时就从乔贞先生的眼里预见到了。这是我的荣幸。”林德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又戴上。
“当然,我希望您是在对这个机构的情况有全面了解,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这么做。我能告诉您关于它的所有事,但是在这之前,虽然不太礼貌,我还是想先问一下您为什么会有这个打算。”
“理由是多方面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您的机构程序简洁,运转灵活,在这一点上要好过救赎之光医院的下属同类组织。比如说收养孤儿,我们会对候选者父母做非常繁琐的的调查和测试,主要是信仰方面的——基本上无信仰的申请者,总是会排在长长队列的末尾,无论他们的申请已经递交了多长时间,这是教会机构的原则。而另一方面,对于能够证明自己信仰虔诚的申请人,无论他们的实际家庭条件、品性如何,往往能够较快地得到满足。而您的机构,主要考虑的只是候选者是否有稳定的家庭和持续的收入,这对孩子的成长来说才是最关键的。在现阶段改革教会福利组织的制度和习惯不大可能,所以更好的办法是直接吸收优秀的民间机构。”
“我见过教会让候选人父母填的表单。”达莉亚说。“一共二百多个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圣光教义的问答。”
“我说的就是这么回事。”林德说。
“从立场上来说,你作为主教,应该支持这种制度才对吧?”乔贞说。
“乔贞。”达莉亚说。
“这个问题问得很对,没什么好回避的。比如说,尼赫里和我在大教堂里地位相等,但是我们俩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这点您可以认同吧?他是主教兼圣骑士,而我是兼医院院长。教会里很多人会对他砸碎敌人脑袋的方式有意见,而另外一些人,就有可能对我改革福利制度的念头有意见。您应该远比我明白,一个人的行为会受数不清的方面影响。”
“这也是一种回避,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乔贞说。
“现在这样的制度基本上是在大主教一个人的影响下确立的,也许你们知道,他收养过一对圣骑士夫妇的女儿。虽然这件事发生在大主教还是一名普通教士的时候,但是如今它具有的象征性意义就成了准则:收养孤儿,本身就应该是一种把生命交托给圣光信仰的行为。我给你们说一个让人不太愉快的故事:一个有七年监狱前科的人用贿赂的方式,得到了他所在的教区内牧师的推荐;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是今生所见过的最虔诚的信徒之一。就这样,他得以先后收养了七个孩子,而在三年之内,就有两个孩子死在了他的非法地下工坊里。他坚称这只是‘意外’,整件事的官司打到今天还没打完。最关键的是,如果判他有罪,就要追索当初那些推荐人的责任——一整个教区内的六成牧师。也许就是不得不从这件事脱身出来的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您的机构。”
“我没听说过……出过这样的事。”达莉亚说。
“看,我现在告诉您了,而且也没什么好尴尬的。非常重视孤儿得到收养之后的生活和教育情况,长时间持续考察,正是您工作中最出色的部分,而教会福利机构做不到这一点。只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个优点成为了您的负担——它需要消耗大量的经费。”
“那么,教会愿意为您提供这一部分额外的经费吗?还是仍然采用募捐的方式?”
“这一点就体现出教会机构的优势了:我们有大量的志愿者,可以负责这些需要长时间坚持的善后工作。恕我直言,在资金流通不顺畅的时候,您的机构是非常脆弱的;而教会不同,信仰本身能提供高于金钱的号召力和凝聚力。”
“你对信仰的看法很实用主义。”乔贞说。
林德笑了笑。“我出生在信仰非常坚定的家庭。当我小时候第一次摔断腿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只要每天虔诚地祈祷,腿一定就会好过来。我照做了,而且还做得更多,成了附近教堂年纪最小的义工。后来有一天,我起早急急忙忙前往教堂的时候,第二次把腿摔断了。我问母亲为什么,为什么我做到了一切圣光要求我应该做到的事,却还是要遇上这种倒霉事。她说这是圣光对我的考验——信仰越深的人,越有可能遇上凡人无法理解的考验,而这就是我向圣光证明自己的真正机会。”
“那您怎么想?”达莉亚说。
“别误会,我觉得她说得对。直到今天也这么觉得——但只是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每个人都有可能遇上其他人难以想象的灾祸,无论他们有没有信仰。我不享受这残疾,但是却把它作为我生活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来接受。圣光也是类似的,大部分情况下我很庆幸自己有信仰,小部分情况下才会为它烦恼。当然,医学也是。”
随后,达莉亚拿来了机构的一些资料,和林德讨论细节问题。乔贞几乎没有参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见达莉亚专注地投入于他并不了解的领域,乔贞感到宽慰,但也有些担心。如果机构顺利交接了,她就要向自己熟悉的一部分生活说再见——和七处不同,这是多年以来给她提供力量和勇气,伴着她抵抗孤独的那一部分生活。
两个多小时后,讨论接近尾声。林德决定带走一部分关键资料,做进一步研究。
“还有一件事,”林德说,“我们一直跳过了这个问题。这和两位的生活有关。”
“请说。”乔贞看了看达莉亚,然后对林德说。
“如果我顺利地接下了您的机构,达莉亚夫人——那么您也不必一定要置身事外。”
“您的意思是?”达莉亚说。
“您可以作为救赎之光医院的一员,继续管理机构交接之后的运转。当然,作为一份工作,而不是义务的。”
两人都没有预料到林德提出这件事,达莉亚尤其惊讶。这意味着她可以不用和自己喜爱的事业说再见。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略微张嘴,不自觉地望向乔贞。
“那么……办公地点还是在暴风城吗?”乔贞说。
“是的。”
“那恐怕达莉亚不会接受了,我们打算搬到别的地方去。”
乔贞握住她的手;她对他笑了笑。
“噢。”林德会意地眯了眯眼睛。“我明白了。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会谈,我该走了。还有,再次感谢那丰盛的晚餐。”
“我给你叫一辆马车。”乔贞说。
“不用了,我正好顺路去拜访一位医生朋友,他就住在附近。”
在把林德送出屋门后,达莉亚对乔贞说:“我先前还紧张来着。谁知道他一说起正事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再怎么说,他也是主教。”
“我觉得轻松了不少。”
达莉亚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乔贞说。
“我很好啊。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林德最后提的那个问题。希望我不是私自为你做了决定。”
“没这回事,早说好了的,我应该尽快离开这儿。我们不就是为这事才和林德见面的吗?”
“对。但是,这件事的决定权还是在你。如果你打算……”
“暂时别说这些了。”她轻轻揪住他的衣领。“我们上楼去吧。”
“我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我还得工作,达莉亚。”
“噢。”她点了点头。“好吧。”
“半夜有一次行动……”
“这个不用我知道吧?”她打断了他,把手放开。
“对。你回屋休息吧,我这就得出门了。晚安,达莉亚。”
“晚安。”
林德突然觉得有些呕心,在路旁停了一下,手撑着墙壁。今天东西吃得实在太多了。
有两个乞丐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说:“神父大人,有零钱吗?”
乞丐身上的臭味让林德更加难受了。他捂住嘴说:“没有没有。你们走吧。”
“您一定有的,神父大人。行行好吧。”
林德确实身无分文,但他没办法对乞丐说明。他们不仅没有离开,而且把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的金制圣光印章上。林德感到有些危险,毕竟他的身高只到两人的前胸。“走开走开,”他提高声音说,刻意露出厌烦的神情,右手抓着药典推了前面的乞丐一把,使他让开路来,然后快步离开。他能感到乞丐盯着自己的背影,但没有再追上来。
又走了一小段路,他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他没回头,也相应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但是只过了数秒钟,他就听出来这脚步声不可能属于那两名乞丐。他回过头,看见是达莉亚向自己走来。
“达莉亚夫人?”他说。“您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走出来,乔贞先生呢?”
“林德大人,”她站在他身前,耳朵下方有一些汗液。“我想和您谈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