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乔贞来到了运河区。亨里克曾经跟踪赴约的父亲,来到此地一个叫红蜥蜴的会员制俱乐部。当霍尔迈消失在那栋建筑物之中的时候,亨里克预感如果自己也踏进门,很快就能见到吉特拉本人,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拿出勇气。
昨天他深夜回到屋里的时候,达莉亚已经睡了。乔贞想,如果她还醒着的话,自己也许不会立刻说出埃林和林德的事。没有明确的原因,但他就觉得没到时候。什么事情没到时候?——不是“安顿下来”这件事本身,而是对它的期待。乔贞还没有准备好带着这样一种期盼去生活。但是,就在他即将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的时候,突然考虑到了达莉亚未必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躺在自己身边的她,即便睡脸也显露出疲劳,搁在枕头上的手指偶尔会动弹一下。乔贞回想起来,不是因为自己感觉“到时候了”,才有了让一切开始的那个吻。他希望她的眼睛能够再次充满神采,而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疑虑而拒绝这些期盼的话,达莉亚的情绪就不可能有好转。在很多情况下,想着“等到时候再说”的人,并不真的是要等待一个准备万全的机会,而只是为自己的拒绝改变寻找借口。乔贞知道自己在办案的时候绝不是这类人,也无法容忍在和达莉亚相处的时候变成这类人。
乔贞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他的疑虑与其说是出于七处探员的警觉,更多的是因为踌躇不前。不管这结论是不是绝对正确,他都必须接受,因为只有揭示自身的错误,才能学会真正为她考虑问题。他打算尽快主动地回应这些让他疑虑的事,今天挤出半天时间来调查亨里克的委托就是其中一个步骤。
在前往红蜥蜴俱乐部的一整条路上,乔贞进入了途经的所有药店,向店员出示一张购药单。这是他在霍尔迈的房间,从他卧病前最常穿的一件外衣口袋深处找到的。那虽然是一张正规印制的药单,但是药名却以乍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编号代替,而且也没有写明出自哪家药店。在衣柜下方找到第二张类似的单子后,乔贞把它们拿给亨里克过目,亨里克称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有没有可能他在买一些偏方给自己治病?”乔贞问。
“绝对不会。”亨里克说。“父亲在这方面很执拗。他觉得最好的治病方式就是向圣光祈祷,素食和长期洗冷水澡。要不是因为他一开始不肯上医院,情况也不会恶化得这么快。我真的没见过这些东西。你觉得这是他为别人买的吗?”
“你想说吉特拉?不确定。但是这单子我得带走。”
乔贞连续问过了六家药店的店员,有五家找来了店长,所有人都拒绝承认开过这样的药单。从他们看见药单时那不知所以的眼神,乔贞相信没有人撒谎。他来到红蜥蜴俱乐部的地址前,发现俱乐部的门很隐蔽,要走下低于道路平面的阶梯才能看见,只有门牌号而没有别的标识。乔贞在楼梯口站了一下,回头看看街道对面,那儿有另一家药店,门面宽阔而整洁。他穿过街道走了进去,最先看见他的女店员立刻微笑着打招呼。
“您好,我能帮您什么吗?”
“我想问一下,”乔贞把药单放在柜台上,用食指按着。“这是不是这家店开的药单?”
店员低头看了看,然后说:“不……不是。我看不明白这上面写的。”
她摇摇头,然后对乔贞说抱歉。
同样是非常自然的反应。
“你们店长在不在?”
“他现在应该在货仓,离这儿有一条街。您有什么事?”
“我过会儿再来。”
乔贞把药单握在手里,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对面柜台里的一个中年男性视线停留在他的手上。乔贞停住了,朝他走去。那男人立刻移开视线。
“认识这个?”
“什么?”那男人说。
“这张单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在盯着它看。”
“你又是谁?这是一家有名望的店,我们只欢迎正经的顾客。再这样下去我只能请你出去了。”
乔贞出示了铭牌,而他本不该这么做:借助探员身份处理私人事务。
“你……”男人皱起眉,但没有看乔贞,而是把头低下来,清了清喉咙。
“发生什么事了?”那名女店员说。
“管你自己的事。”男人对店员说完,把脑袋朝乔贞凑近一些,下巴几乎要抵在胸口,眼珠子朝上翻,放低的语气里充满不安。“我被捕了吗?”
“还没有。”乔贞说。“得根据你要告诉我的事而决定。要想避免发生这种事,奉劝你首先不要撒谎。”
男人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到里面来吧。”他走出柜台,招呼女店员看好店面之后,带着乔贞穿过屋子后方的一道门来到走廊,把门关上。
“那张单子是我开的。”
“很好,你坦白得很快。现在继续。”
“您一定要相信我,那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只是药。您看,我们是一家好名声的药店,店长对正规的货源要求很高,这是好药,只是一直没有得到上市批准而已,所以我只能瞒着他做。”
“它是治什么的?”
“管心脏的问题。”
“具体是哪一种心脏问题?”
男人发出一种类似抱怨的喃喃声,然后说:“您看,我不是说过这药还没有上市批准吗……但它真的对各种情况都很有效。要不然……”
“要不然你也不能靠它来赚钱?”
“您这么说,就是吧。”
“这药不贵,相对正规的治疗心脏药品。”
“是啊,一点都不贵。便宜,效果又好,我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推广它,也是为了那些心脏有问题,但是又付不起天价治疗费的人哪。”
乔贞打了他一个耳光。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挨了第二下。
“您……您做什么啊?”
“打掉你的屁话。你卖的这玩意最多只有临时性的效力,再加上价格便宜,确实容易受普通人欢迎,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靠这它不可能根治。类似的案子我接过不止一次。贩卖黑市药品,情节严重的话,是可以判处死刑的。你想死吗?”
“不,不想。”
“那就老实回答,实际情况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
“差不多。它真的有效,能养治心脏,而且不害人,我没骗您。要不然也不会总有回头客了。您要不相信的话,我送两瓶给您拿去检查,一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倒不用。我更关心的是,你应该有一名叫霍尔迈·斯通的顾客。”
“我都不登记名字,就记长相。何况他们也多半不会告诉我真名。”
“他高个子,五十多岁,黑皮肤,是个铁匠。你应该能从他的手上看到不少铁匠都会有的伤痕。有印象吗?”
“有,有这个人。不过好几个月没见着了。他是大客户,连着买了一年多。”
“他说过是为谁买的吗?”
“我一般不主动问,他也不爱说话。”
“你还知道他一些什么事?”
“除了他从来没赊过账以外,没别的了。”
“仔细想想。见过他和谁在一起?”
“他总是一个人来。对了,有几次我看着他一出店门,过了街道,往那朝下的楼梯走。听说那儿是一家俱乐部什么的,但我从来没去过。”
“看得出来,你一定很忙。”
乔贞转身就要离开,但是男人说:“难道……您说的那位霍尔迈,因为我的药怎么了吗?”
“他状况不好。至于是不是那些药造成的,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暂时中止你的交易,否则就随时准备好在牢房里过夜。还有一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外面那个女人你能瞒住吗?”
“您放心,她只是一个新上工的,不敢对店长说些什么。我一定没有犯什么罪吧?”
乔贞不再回应,走出了店门。霍尔迈·斯通,一个相信祈祷和冲冷水能杜绝病魔,拒绝医药的固执男子,长期在黑市为情人买药品,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也许吉特拉是无信仰者,而霍尔迈不得不接受;又或者他骨子里明白光靠宗教的办法不可能有真正的疗效。他希望情人的身体能好起来,但是却又不能完全抛弃自己的信仰,所以选择了折中的方式:买容易见效的黑市药品,而不是带她到正规医院去。对他来说,那些不为正规医疗方式所容纳,在柜台底下悄悄传递的药粒,缓解了他的信仰和现实之间的冲突。他不知道这些药不可能完全根除病根,但只要能让他产生这种期盼就好了。
在进一步了解吉特拉之前,这些结论下得有点早。乔贞越过街道,朝红蜥蜴俱乐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