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林坐在椅子上。他在想。
葛瑞娜。第一次从伊莱恩那儿听来这名字的时候,它是一排完全陌生的音节。乔贞说埃林曾经念出这名字,但即便埃林不认为乔贞撒谎,他还是很难承认这一点。
葛瑞娜。从见到伊莱恩的那天晚上,埃林就反复默念这名字,希望从记忆里寻找它所属的身影,就如同沿着地面潮湿的泥印寻找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流。当他在达莉亚的客厅里呵斥伊莱恩的时候,他想:这小鬼的鼻子挺像我的。嘴也有点儿像。眼睛……九岁小孩的眼睛毕竟太稚嫩,不那么好比较。但金发一定不属于我。十年前在南海镇的那个女人,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吗?假若有的话,它一定也不会如想象中那么好看。因为常年干粗糙的活儿,发质变硬,还染上了灰尘,就像伊莱恩一样——
是有这么一个女人。埃林用从伊莱恩那儿感觉来的东西,帮助自己拾掇起记忆的残片。就像用树枝在沙滩上画各种图案的小孩,自从看到伊莱恩,他就在大脑里做着类似的事。他用树枝在经受了十年洗刷,却仍然闪着光亮的沙面上画出一个女人的形状。她个儿不高,头发裹在头巾里。他不知不觉给这女人手中画上了一把竹帚——这是她常常需要握着去工作的东西。埃林回想起来,他习惯先把她手中的竹帚夺下来,靠在墙边,才和她拥吻。有时候她手心有灰尘的味道,有时候是握了抹布,留下潮湿的苦涩味,所以埃林会不知不觉捏住她的手腕,把它从自己的面部拉远。
他记起来了。葛瑞娜。——“母猪”!——不,不。埃林要暂时把这个词从大脑里抹掉。不仅是要从意念上,也是从事实上,因为当他还是二十一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词。当时他虽然伤已经不妨碍行动了,但还是使劲搜刮理由好让自己留在医院。额外的假期,谁不喜欢呢?但南海镇,总归是个贫穷,乏味,充满鱼腥味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埃林初次见到那名女临时工,就从她的身份牌上念出了那个名字的原因。当时埃林无趣地坐在病床上,脑袋后面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烤得他的脖颈一片燥热。隔壁床的一个病人出院了,葛瑞娜来把床单收走。在干这活儿的时候,她不知道埃林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后。
“你好,我想问一下。”埃林说。
她转过身来,没开口。
“他怎么了?”埃林抬头指示一下空荡荡的隔壁床。他早知道邻居出院了,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开始谈话的借口。
“我不太清楚。”她说。“医生只是让我来把这床重新收拾一下。”
“希望是他康复出院了吧。”
“可能是。”她应付着说,然后转身打算离开。
“葛瑞娜,是你的名字吗?”埃林说。“名牌上看见的。”
她停下了,有些不好意思。“是的,先生。”
“第一次看见你。”
“我是临时工,先生。”
埃林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不太漂亮,但是在临时假期里做个伴还是够格的。毕竟埃林不能喝酒,否则医生就会以他已经痊愈的理由把他赶走——不能到酒店去,选择面就窄了很多。接下来他用自己的病号服为主题,拼凑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她笑了。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埃林追女人的秘诀是百分之六十的时间惹她们发笑,百分之三十五做一个自负的混蛋,还有百分之五留给真实的自己。他这样做几乎从未失手,就算偶尔遭到挫折,那他的自我也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机会可以避开打击。
“你以后会不会常到这里来?”他说。
“我不知道。没经过医生的允许,我不能进病房的。”
“葛瑞娜,你知道这儿的护士有多可恶吗?”
“我不清楚……也不该说,先生。”
“她们粗鲁得要命,就像是故意要搞坏病人心情一样。也许这是医生的策略,这样我们心情好不了,病也久久好不了。而你正好相反。能和你聊聊天,我感觉好得多了。也许这就是医生不让你进病房的原因。”
“这我可不好说。”
“如果我到楼下去散步,那么能不能见着你?其实我也是外地人,独自留在医院里,连个看望的人也没有,真是不好受。”
“可能吧,”她说,“下午我要给花圃洒水。”
“行。医生快来了,我得赶快装睡。下次见,葛瑞娜。”
埃林从未想过能把这件事回忆得如此清晰。他开始怀疑这其中有一部分是想象混淆了真实的产物。比如他记得,葛瑞娜一直都表现得比较腼腆,但在他表明外地人身份之后,就放松了很多。也许她要找的就是外地人,这样不容易惹上麻烦——潘奇所透露的葛瑞娜的“身份”,让埃林从主观上补充了一下当时谈话的气氛。
但这不重要。埃林抠了抠膝盖。他继续想。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和他预料中没什么不同;和他在葛瑞娜之前、之后短暂相处过的女人都没什么不同。把伊莱恩送到达莉亚家的那一夜,他就已经回忆起了这么多。只是一个女人,和一次错误——但是在从可以看见伊莱恩的树枝上跳下来,回到家之后,埃林失眠了。葛瑞娜。一个十年以前短暂存在过的人。一个不知在什么时候,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死去的女人。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记起了更多。
埃林记得曾经给葛瑞娜说了一个笑话,然后她说:“我好像听你说过这个。你一定说过。只是换掉了几个词,对吧?”
“什么?”埃林说。他不知该怎么反应了,因为葛瑞娜说的是事实。他有一大堆专门用来勾搭女人的笑话,只要根据对方的兴趣替换关键词就好,当然他会记得不对同一个人说出同一个段子。这些笑话就像小丑面具一样,埃林可以随便掏出一个来戴上。但是这一次,他出错了。
“我没有。”埃林说。
“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葛瑞娜说,“他想当喜剧演员,就每天反复练习说一样的笑话。你也做过这种事吧?”
埃林本该说“没有”,然后坚决否认下去的。但他属于自我的百分之五,在最不合宜的时候跳了出来。
“好吧,”他说,“你捉到我了。”
“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贴近他,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努力地探求着什么。那不是迷恋,也不是困惑。她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理应以诚实使她信服的答案。
“我没想过做喜剧演员。”埃林说。“但我确实练习过说笑话。”
“为什么?”
“小时候,在我从村里学校回家的路上,总会遇见一些结群的野孩子。你知道,我家经营一个很大的牧场……所以我算是零花钱挺多的。”
“他们会找你麻烦?”
“算是吧……总之,如果想零花钱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这些孩子做朋友。所以我就琢磨怎么惹他们发笑。然后这事慢慢变成了习惯。”
“然后再慢慢变成你哄女孩子开心的工具?”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我恰好发现女生也都喜欢我说笑话。”
埃林从没有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他看着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释放和畅快感,但同时也感到不安。他害怕会对她说更多。她应该只是多出来的假期里一个临时的伴儿才对——外地人和临时工,完美的搭配!谁也没有理由为对方停留下来,不是吗?
他继续想。后来的某一天夜里,他们正躺在医院外的草地上。这是医院所不允许的,但是他们不关心。他这么问:“你为什么要来南海镇?”
这是一个不能问得太晚的问题。要么就在刚相识的时候问,要么永远不开口,因为这等于是在询问对方以后的打算。埃林不承认自己打破了这类短期恋情的规则,但他当时确实是自然而然地问了,没有尴尬和后悔。也许这只是一种理解的交换——葛瑞娜知道了他隐秘的童年故事,那么他也该知道更多。
她很久都没有回答。十年后的埃林,同样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想起她说了些什么。
“因为一些错误的理由。”葛瑞娜看着他说。“但现在我不再关心那些理由了。”
那时候埃林就知道,她是想隐藏些什么。那又如何,也许他自己藏得更多。
“我不能知道这些理由吗?”
“没必要。不如抓紧时间,给我说说你家的牧场。”她说。“你都做些什么?”
“放羊,挤羊奶,剪羊毛。这些是我大部分的工作,但是我恨死它们了,尤其是挤羊奶。”
“总会有你喜欢的吧?”
“有……可悲的是,挤羊奶其实是让我又恨又爱的活儿。不管怎么说,这是做奶酪的第一步。那可是我最爱的食物。”
“真的?可是我几乎没见过你吃奶酪。”
“因为没有任何奶酪能比得上提亚斯家出产的风味,我说真的。南海镇的奶酪我尝过一小块,那叫什么啊?发酵的时候加了老鼠尿?”
“你真恶心。”
“但是一点也没夸张。”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心口上拍了几下。“我不该和你谈的。这提醒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吃到提亚斯家传奶酪了。”
“既然是家传的,你自己也该会做才对。”
“是啊,我会……”埃林思索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整个制作过程,虽然老爷子不让我插手。我真的记得,葛瑞娜。”
“那你可以做给自己吃。”
“可是我讨厌挤羊奶。”
“你真是蠢得可以。原料可以先买好。”
“好主意。或许我也可以开一家奶酪店,在大城市里开,把提亚斯奶酪的名声传开来。”
“然后人人都会知道那有多美味。它的味道不会只留在你的脑袋里了。”
“是啊。而且我自己也可以每天都吃到了,这真好。”
“你会这么做吗?”
“什么?”
“我说你会不会真的做一个奶酪商。”
“当然会。我可不是说说。我会做暴风城最大的奶酪商。”
“‘提亚斯奶酪店’?”
“没错。‘提亚斯奶酪店’。”
“埃林。”她坐起来。
“什么?”
“太晚了。我该走了。”
这后面的事情,埃林记不清了。他只知道,第二天葛瑞娜就失去了踪迹。作为外来的临时工,院方没有她任何可信的资料。一周后,埃林也离开了南海镇。
他从来没有骗过葛瑞娜,说自己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虽然最初也曾因为伊莱恩对母亲言语的转述而困惑,但埃林相信自己的记忆。他只是对她说了自己的梦想。
埃林想,既然在和女人来往的时候,他只有百分之五是自我,那么假若和一百个女人交往过的话,总会有五个能让他坦诚起来吧?但即便有,恐怕也不会对她说出关于奶酪的对谈了。没有人能像葛瑞娜一样,听到埃林·提亚斯说出这些话。一个简单的理由:时间。那时候,他只有二十一岁。如今他已经过了能说出“我要做最大的奶酪商”的年龄了。或许再也没有人可以替代她。两人最初是为什么相遇的,一点也不重要。
他站起来,身子往后移,避开漫到他脚下的鲜血。血是从潘奇裂开的咽喉中流出来的。
所有的回忆都指示他,必须杀了潘奇。葛瑞娜对伊莱恩说“埃林是可以依靠的大奶酪商”,是为了安慰女儿,也在于她希望埃林能实现这个梦想——既然永远不可能再见面,那一些美好的想象又有什么妨害。但潘奇却要利用这一切。在埃林刚听乔贞说“把他交给你处理”的时候,埃林还没有杀死潘奇的念头,只想把他尽快打发走——他相信潘奇没有胆子再找麻烦。但是当回忆变得完满的时候,事情就不可避免了。埃林今生从没有如此庆幸过,自己有杀人的胆量和手段。或许手段太好了,以至于潘奇都没受什么痛苦。
潘奇应该受苦的。为眼睁睁看着毒药害死了体弱的葛瑞娜,弄坏了伊莱恩的手,又想利用伊莱恩来敲诈我而受苦。她们是我爱过的女人,和我与她生下来的女儿。埃林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如此简单的事实。
他把尸体留在屋子里,然后离开了。他想着该怎么把家里整出一个干净的卧室来,好接伊莱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