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奇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看见埃林站在自己面前,而在埃林背后还坐着一个人。潘奇觉得有些恶心,似乎食道让什么本该吐出来的东西噎住了,就想摸摸自己的咽喉,却发现手动不了,同时腕部一阵刺痛。他很快发觉自己成了缚在一张椅子上的囚徒。
“埃林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您身后的那位又是……”潘奇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埃林换过了衣服。他眯起眼睛打量了几秒钟,然后说:“你不是什么商人。你假冒埃林先生骗了我。”
随后,从潘奇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咒骂。埃林叹口气,回头对乔贞说:“没想到原来打算做生日会场所的破屋这样派上用场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有点儿伤心。”
“让他不要再叫嚷下去。”乔贞说。
“行,行。”
埃林手持匕首在潘奇面前划过。潘奇不马上觉得痛,但是能从眼角看见自己的鼻梁上涌出了血珠子,它们滑落在他的鼻孔上,流进他半张的嘴里。他吞了吞口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就渗入咽喉。
“我就是唯一的埃林·提亚斯。但我从来不是什么奶酪商人。”
“我不明白……”潘奇以极度不安的目光盯着埃林。“你骗了葛瑞娜?是这样吗?”
埃林没回答。
“天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候,埃林刚想开口,但乔贞打断了他。“你可以猜猜我们的身份,或许对你早些离开这儿有帮助。”他对潘奇说。
“你们是……绑架犯?还是杀手?还是说……”潘奇犹豫地停了口。埃林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染血的匕首,他才继续说:“是法拉德大人派来的吗?”
埃林回头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个人半天都没联想到七处,反而说出法拉德的名字,进一步印证了乔贞的预感。自从得知失去母亲的伊莱恩长期干过制毒活儿之后,乔贞就怀疑拉文霍德庄园,孤儿院,以及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潘奇与伊莱恩之间是有联系的。他谨慎地把部分关于孤儿院的事情告诉了埃林,要求埃林在和潘奇的对谈中,如果注意到类似的内容,就要把他叫来一块儿处理。他并没有提起关于狄恩的任何一个字,但假若为了了解那座孤儿院而不得不对埃林透露更多事情的话,乔贞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达莉亚。
“让我来吧。”乔贞说着,走上前去。他能从潘奇的眼中看到恐惧;随着他进一步接近,一种陷入泥沼的窒息感毫无保留地表露在潘奇的每一块面部肌肉上。他真的很怕我。
“我错了,请告诉法拉德大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不是法拉德的人。但现在看来,你是。你为他做些什么?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反问。”乔贞一边说,一边把一截粗糙的麻绳缠在戴了手套的右手上。
“如果什么都说了,你们会放我走吗……?”
乔贞把缠上绳子的拳头砸在潘奇的伤口上面。当拳头离开皮肉后,潘奇发出一种古怪的、断断续续的叫声,紧闭的眼缝中挤出泪水来,一些毛刺残留在黏糊的血液里。
“我说不要反问。”乔贞往拳头上多绕了一排绳子。
“我,我不直接在他手下做事,我只是一个樵夫……”
“在拉文霍德庄园做事的樵夫?”
“是啊,是啊。”
这句话乔贞和埃林都相信。潘奇怎么看都不像庄园的战斗单位。
“就我所知庄园的杂工一般不允许私自离开。”乔贞说。
“我上头的人正好去给法拉德大人准备出行的事情,我就趁机带着伊莱恩逃出来了。”
“你想到这是欺诈‘大奶酪商’的好机会?”
“我一定是脑袋糊涂了才会说出要八百个金币什么的……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只要能在这儿找个普通活儿干着,我就知足了。真的。庄园里总是阴沉沉的,我才不想在那儿呆一辈子。金币什么的,都当我没说过吧……请放我走。”
“你满意他的话吗?”乔贞对埃林说。
“完全不。我想知道的还很多。乔贞,你肯定也一样。潘奇,你很清楚自己处在什么情况了。所以我们问你的,就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答。”在看见潘奇连番点头之后,埃林继续说。“你是个樵夫,不过那似乎不是你唯一的收入来源。你让伊莱恩做过什么活儿?”
“给制毒用的原料做一些初步的处理,比如把坏掉的叶子扔掉之类。很简单,一点也不累,就像普通的农活。庄园里毒药生意特别多,总是处理不完,所以制毒师经常把简单的活儿交给其他人去做。能这样赚钱,伊莱恩也很高兴的。”
“她母亲也做同样的事?”
“葛瑞娜做的要更复杂一点。我也不大懂,就像熬制药液之类的。您看,这是身体弱也能做的活儿,所以我先前没有骗您……葛瑞娜去世了我很难过。我实在不知道病因,当然假如您是指这种工作会损害她身体的话……这类事很常见……”
“她和我见面的时候还是南海镇医院的临时工。虽然也不是什么舒服日子,但我也看不出她要回到庄园去熬毒药的理由。”
“她原先不是住在庄园里的。孤儿院没了以后,她才到庄园去……”
“我不明白。”埃林说。“你还是说漏了一些关键的地方。”
“先给我们多讲讲这家孤儿院的事。”乔贞说。“我知道十年前,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有一座孤儿院发生了一场屠杀。”
“您连这个都知道。”潘奇尽力提高了声音。“两位大人,我算明白了,如果在这儿不说实话,你们一定会杀了我的。我不想死。但是如果让法拉德……或者任何一个庄园的人知道我透露了孤儿院的事,那我也是死路一条。所以……”
“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儿说过什么。”乔贞说。
埃林看了看乔贞,再望向潘奇。潘奇显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模糊含义,而是把它当成了生存的承诺。埃林突然有一点可怜潘奇:在拉文霍德庄园呆了大半辈子,却连小心行事,少惹麻烦都没学会。当然也可能是和野心过大的三流冒险者们接触太多,把庄园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简单。
潘奇说:“那所孤儿院确实是拉文霍德……乔拉齐大人亲自下令建立的。一开始它不是真正的孤儿院,只是替冒险者们临时照看一些孩子。但慢慢的,开始有富人和贵族把私生子送过来,大概他们相信在拉文霍德的名义下,这个地方很安全。”
“这都是乔拉齐允许的?”乔贞说。
“那儿的管理一开始就和庄园分离了。乔拉齐大人让自己最信任的人担任了院长,一切都交给他。本来只是当成庄园附属的小机构,但是自从有有钱人主动把私生子送来之后,院长发现能挣到大钱,就开始暗地里做别的事。他甚至和那种专门买卖孩子的组织联系上了。说真的,这种组织做的不一定全是坏事,因为有的夫妻没法生孩子,又不愿意公开收养……”
“你不用解释这些组织是做什么的。”乔贞说。“继续谈孤儿院。”
“……总之,等庄园的上头人发现之后,这事已经很难处理了。孤儿院对外一直顶着拉文霍德的名头,而且已经和许多大人物有来往,甚至暗地里准备自己的武装……”
“等一下。”埃林说。“你说有人到那儿去收养……或者是购买孩子。那么这些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不可能全部都是弃儿吧?”
“当然不全是。院长收了订单,就会有姑娘负责生孩子。只要能成交一胎,就能拿到至少相当于三年工钱的佣金。”
埃林走近了一步。“别告诉我葛瑞娜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的,埃林大人。”潘奇说。“我想,这就是她在南海镇遇见您的原因。”
“你,”埃林想说什么,但却突然住了口。他看着地面,吸进一口气,抬起头来。“是你让她这么做的?”
“不,我……”
“是你。”埃林要走到潘奇面前,但是乔贞拦住了他。“我还有话没问完,”乔贞说,“等会儿可以留给你处理。”
“我还不想‘处理’他。我还一大堆想知道的事没从他嘴里掏出来。”
“那就不要冲动。后退,埃林。”
“行。把他打成这样的人可不是我,现在你在和我来冷静冷静那一套。”即便这样说,埃林还是后退了。
“哎,我不知该怎么说……葛瑞娜的命,真是猜不透。”潘奇说。“她就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去了南海镇,才能逃脱那一场灾难。”
“那是怎么发生的?”乔贞说。
“您知道,庄园不可能永远放着这件事不管,但是也不能这么直接杀过去,把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们都给剁了。所以庄园的大人们就仔细计划这件事,找内应,慢慢了解孤儿院内部的所有事情,特别是收集所有寄养孩子的名单、宿舍编号什么的。我装扮成普通的卖柴火的樵夫,到孤儿院去和内应接头。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事竟然闹到了要搞一场屠杀的地步。我听说就连庄园内部,乔拉齐和法拉德大人也因为这件事争论了不少次。但它最后还是发生了。”
“所以他们没有杀掉所有人。”
“没有,一些应该保护的孩子都没事……当然比起那一夜的袭击,更麻烦的事情是要封住那些扯上了关系的贵族的嘴巴。把孩子完好还给他们不算,还要赔偿一大笔钱。更不用提惹恼了那些专门买卖孩子的组织,他们报复起来,比谁都凶狠。庄园虽然通过下狠心这样做保全了大部分名声,但是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
“这可太妙了,”埃林说,“冒险者们向往的拉文霍德庄园专门培养杀小孩的人。”
“庄园的盗贼们没有直接对孩子动手。动手的……不是‘人’,是跟在法拉德的那些戴铁面具的东西。它们什么命令都能接受。不知您有没有见过……”
“我知道那是什么。”乔贞说。“你说它们是法拉德的。”
“是的。乔拉齐大人不太赞同使用它们。”
“那么法拉德有多少?”
“应该不多,十年前有三个,它们都参加了袭击,但现在法拉德大人身边只跟着一个了。当然,这只是我看见的而已,没法明白说。我猜它们肯定也是有寿命,也会死掉的吧。葛瑞娜逃过了袭击后,回来求我收留她。我也很不容易,毕竟她原来也是袭击的目标。我冒着生命危险把她带回庄园藏好,没过多久,又发现她已经怀上孩子了。后来的事,两位都已经知道了。能放我走了吗?”
“过来一下。”埃林把乔贞拉到隔壁一间屋子,关上门。“看来我们知道的,比原来期望的要多。”
乔贞注意到埃林眼神游移不定,使劲地用手指抹过眉毛,又放下来拍动腰间的匕首柄。
“你怎么样?”乔贞问。
“我好得很。”
“他说的那些……”
“你还记得这个词吗?‘母猪’。”
“埃林。不要谈这些。”
“贩卖儿童的组织对葛瑞娜这一类女人的代称。”埃林说。“我记得在处理这类案子的时候,我总是拿这个词和你开玩笑,然后你给我白眼,我心底里觉得你反应过度——我想那只不过是对犯罪分子的蔑称,有什么好忌讳的。他们还把七处的人叫成土狼或者虱子呢。真好笑。”
“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你还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乔贞扭转话题的尝试不成功。
“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故事,对吧?一个女人,你甚至都记不得名字,在不知哪儿生下了你的孩子,然后……就这么死了。在我多少有一点惋惜的时候,又知道她怀上我的孩子,只是为了钱。我该发火,该咒骂她,对吧?我现在像不像发火的样子?”
“不太像。”
埃林没再说话,站在门边。屋外传来潘奇又一声“请放了我”,埃林猛地砸一下门板,说:“闭嘴。”他似乎是强行撕扯着嗓子说出这个词,以至于并没有发出多响的音节。
“天哪,我真是恨死现在的感觉了。”他说。
“埃林,”乔贞说,“我在这儿的事已经完成了,我把他交给你。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你想让我杀了他?”
“不。我说把他交给你。”
埃林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拍拍乔贞的肩膀,说:“行。交给我。你去忙你的吧。”
评论:
曾经以为的埃林的风流韵事现在看来有些不堪呢……但是孩子依然是无辜的,埃林的愤怒是来自被欺骗呢,还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关爱的感觉?